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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第十二章2 (第1/2页)

是年初冬,围城的军队已经换上冬装,经过整整八个月的围困,仍然未能进城。刘军长眼巴巴等待着大雪降止,不料从斜刺里杀来了国民革命军的冯部五十万人马,一交手就打得白腿子乌鸦四散奔逃。刘军长从东郊韩氏冢总指挥部逃走的时候,漆黑的夜空撒落着碎糁子一样的雪粒儿。雪粒儿在汽车顶篷上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响声,刘军长忽然想起朱先生为他预卜的“见雪即见开交”的卦辞来,似乎那碗熬成糊涂熬得发苦的豆腐和生硬不烂的肉块也隐喻着今天的结局,喟然慨叹:“这个老妖精!”朱先生后来在县志“历史沿革”卷的最末一编“民国纪事”里记下一行:镇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奸淫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计。
  
  杨排长和他的士兵从白鹿镇初级小学校撤走时没有给田福贤打招呼。田福贤睁开眼睛时立即感觉到奇异的寂静,他穿上棉袄蹬上棉裤跳下床来,院子里落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双手系着裤带用肩头抵开隔壁教室的门板,不由地“哦”了一声就停在门槛上。士兵们已不见踪影,靠墙并拢的一排课桌上留着铺垫的稻草帘子。那些帘子是不久前由他从滋水川道产稻区征收起来用牛车拉上白鹿原来的。被褥揭光了。桌底下扔着穿洞的破鞋、朽断的裹腿布条、破旧的烂衫子烂裤头。他转身奔到杨排长住的单间房子,床板上也只留下一张稻草帘子,桌上地上七零八落扔着征集粮草的名单和条据之类。他断定这是永远的逃离而不是暂时的撤退。他一脚踢翻了木炭盆架,炭灰里滚出几粒枣核大小的红红的炭块。他疾步赶到鹿子霖家来。“子霖,晌午到你的保障所议事。”田福贤说,“咱们当狗的日子到今日个为止。”
  
  “咱们当狗的日子到此为止。”田福贤在晌午召集的议事会上重复了这句话,“这杆子乌鸦兵把人折腾够了。”九位乡约再也压抑不住,敞开嗓子嘲骂那一杆子河南蛋全是瞎熊,诅咒他们注定不得好死。
  
  狗的比方虽然刺耳却很准确。杨排长和他的白腿子乌鸦飞来白鹿原的整整八个月时间里,田总乡约以及属下的九位乡约实际都成了供杨排长驱遣的狗,他带着他们认村领路,到一家一户庄稼汉门楼里去催逼粮食草料,田总乡约在杨排长眼下常常流露出狗在凶残暴戾的主人面前的那种委屈和谄媚,他们九个乡约又何尝不是无奈的狗的眼色?田福贤很理解属下的心情,让他们把当狗的委屈酸辛和愤恨宣泄出来。整个白鹿原此刻都在宣泄着愤怒。白腿子乌鸦兵逃跑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刮过大大小小的村寨,愤怒的宣泄随之就汹涌起来,被烧的房子被残害的死者和被奸淫的女人很自然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田福贤郑重地说:“有两件急迫的事要做:一是给遭到逃兵烧杀奸掠的人家予以照顾,二是白鹿仓被烧毁的房子该修建了。”接着讲出了对这两件事的具体构想,乌鸦兵逃走时来不及带走贮存在学校教室里的粮食,正好可以用作这两项大事的开销。“各位乡约回去发个告示,告知乡民到山里去掮木料,丈椽两根付麦一升,丈五椽一根一升,檩条一根三升,独檩一根五升,其余大梁担子柱子按材料论麦,推土和泥搬土坯拉砖抛瓦一应打下手做小工杂活的每日工粮一升,管三顿饭。这样亏不亏下苦人?”九位乡约听罢全都惊叹咋唬起来,这样宽厚的工价无异于施舍赈济,怕只怕进山掮木料和前来做小工的人要碰破头了;有人嗔怨总乡约心太善了甚至可能要坏事,全都涌来混饭吃谁管得住?田福贤雍容大度地一挥手说:“只要大家觉得不亏待乡民就成了,旁的事甭担心。”
  
  关于照顾灾难户的事,田福贤是在听到各乡约谈到他们那里发生的事以后才想到的。他昨晚睡在小学校里一无所知,所以一时拿不出具体方案。九位乡约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对遭到火劫的三十多户人家视其损失大小给以五至八斗不等量的补偿,而在对那十几个被奸污的妇女的家庭要不要照顾的问题上发生了意见分歧,田福贤最后出来定夺,以不予照顾为好,避免这样的丑事因为照顾而再度张扬。
  
  白鹿原骤然掀起一股短暂的进山掮扛木料的风潮,强壮的男人赤手空拳三五成伙地赶进秦岭深山,掮着用葛藤挽缚着的松椽或檩条走出山来,在被大火烧光的白鹿仓的废墟上卸下木料,接过验收人员用毛笔草画的收条,然后赶到白鹿镇初级小学校去领取麦子。人们扛着粮袋走出学校大门时抑制不住泛到脸上的喜悦之情,心悦诚服田总乡约虽然有一双凶厉的圆轱辘眼睛却怀着一腔菩萨的善心柔肠。九位乡约全都投入到这场庞大的工程里来,各司一职或验收木料或兑付麦子或领人施工,全都忠于职守,主动积极,而且对乡民和蔼谦恭。
  
  新任的县长已经走马上任,姓梁。县党部的牌子也正儿八经地挂在县府门口,县党部书记姓岳。田福贤经常去县里开会,就将整个工程交由鹿子霖统领。鹿子霖对又要去县府开会的田福贤说:“你走你走,你尽管放心走,误了工程你拿我的脑袋是问。”田福贤才放心地离去。鹿子霖深眼睛里蕴含着微笑,走到正在盘垒地槽基础的乡民跟前:“干一阵就歇一会儿抽袋烟,谁要是饿了就去厨房摸俩馍咥喽!”结果惹得乡民们哈哈笑起来。大家干得更欢了,没有哪个人蹭皮搓脸好意思不到饭时去要馍吃。鹿子霖又背着双手走进学校储存粮食的教室,站在粮堆前瞅着给掮木料的乡民兑付麦子。粮食装满木斗后,发粮的人用一块木板沿着斗沿刮过去,高出斗沿的麦子被刮落到地上,这是粮食交易中最公正的“平斗”。鹿子霖说:“把刮板撂了。把斗满上。上满!”人们都轻松了许多,鹿子霖便又转身走掉了。
  
  从射鸡(击)表演开始弥漫在白鹿原八个月之久的恐怖气氛很快消除了,田总乡约和他属下的九个乡约宽厚仁德的形象也随之明朗起来。赶在数九地冻之前,白鹿仓废址上的一排新房全部竣工,坍塌的土围墙的豁口也补修浑全,破旧低矮的大门门楼换成砖砌的四方门柱,显现出全新的景象。
  
  白嘉轩在乌鸦兵逃离后的第五天鸡啼时分,就起身出门去看望在城里念书的宝贝女儿灵灵。
  
  西安解围的头一天傍晚,白鹿村一个在城里做厨工的勺勺客回到村里。他一走进白鹿镇就被人们围住,纷纷向他询问被围期间城里的情况儿;他苦不堪言地应对几句就扯身走了,在白鹿村村巷里又遇到同样的围堵和同样的询问;他急慌慌走进家门,在院子撞见老娘就爬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村民们又赶到院里来打听探望。勺勺客哭喊说:“妈呀!我只说今辈子再见不了你哩!”白嘉轩和母亲白赵氏妻子白吴氏先后三次到这个勺勺客家里来打问灵灵的消息,勺勺客的回答都是一句话:“没有见灵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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