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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3

第三十二章3 (第2/2页)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剃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下絮叨起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日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慌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了。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上,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栏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他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起来。朱白氏和儿媳急匆匆走来,制止了两个跪伏在父亲脚下哭吼的儿子和刚刚拉开哭腔的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的胸脯上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垂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阿公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些“本钱”小的男人大都是些软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呀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双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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