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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六章 日光下再见(三)

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六章 日光下再见(三) (第2/2页)

旁边一个守城卫兵注意到了,哗啦——哗啦——,跑过来查看;
  
  又一个卫兵注意到,哗啦——哗啦——,望见了前方穿着囚衣的逃犯;
  
  哗啦——哗啦——,半边城墙的赭红色妆点都被这阵骚动卷去,色彩流动起来,聚往一端。如同斜起浅浅的一盆染料,颜色从较高的一边溜走,露出光秃秃的盆底;又如同入冬的枫树,红叶飘零,只余下了无生机的青灰。
  
  葛岚被包围了——这是真实的包围,不是那种留一道关着的门或是草木丛生的悬崖、名曰“走投无路”实则“绝处逢生”的文学性包围——平台左右的窄道上都挤满了守卫,向下的楼梯也被刚冲出来的士兵堵住。葛岚惊恐地张望着,双脚不住地蹦跳着,随时准备弹射起跑。
  
  但他真的没有机会。
  
  士兵们缓慢地收紧包围,十步,九步,七步,葛岚无助地向后退,但事实上没有哪一方是后方——所以他一边后退,一边转着身,倘不这样做,他就要退到身后人的刀尖上——无助、可怜、束手就擒,葛岚像是过年的肥猪,看着全家人围着猪圈咽口水,不安地扑腾着。
  
  突然,他好像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就在脚下的稻草堆里!他轻轻地挪动右脚,用脚尖钩住那东西,估摸着是一长条形的物件。包围缩到了五步。
  
  “按住他!”
  
  葛岚把那东西向上一踢,闪电般出手接住,手握处是竹制的棍棒,顺着竹棍往末端看去,十多支热弯的竹片如扇形展开,中间用两根横条拉住——草耙,或许直接道出这两个字更便于理解。
  
  草耙长约五尺三寸,葛岚双手握住一端,起势便是一招横扫,像是从匪兵手里护庄稼的老农,惊得卫兵们后撤半步,撞在身后弟兄坚实的胸膛上。
  
  葛岚尝到了甜头,把手间的链子绕上竹竿,越发浮夸地挥舞几下手中那杆神兵,斜上握着耙柄,往敌人的脸上招呼——眼睛是最受不得怕的,跟前的人来不及格挡,只得跟被赶的羊似地乱步后退。
  
  正当葛岚要转头料理身后的敌人时,一只裹着赭红色皮革的手臂从右侧绕向他的脖子,眼看就要从后面将他勒住。葛岚警觉地向左一撤,右手虎口微松,左手用力将耙柄往后一送,正杵中身后那人的小腹——哐啷一声响,卫兵左手上的短刀落到地上,忙捂住肚子,架在葛岚项前的一只手也触电般缩回了去。
  
  葛岚乘胜追击,身子往后一腾,去握回草耙的尾端,正欲一个回马枪扫到身后,不想握到的不是银元粗细的竹竿,而是三四只男人秤砣大的拳头,两个大汉用力一拽,草耙硬是从葛岚手里滑出两三尺,双手眼看就要碰到耙头——亏了有铁链缠着,这柄救命的兵器才未脱手。
  
  葛岚夹紧手臂,反复摆动着身子,要将耙柄上的卫兵甩开,但同时草耙的威慑也被转移到了后部,眨眼间,跟前的敌人已经扑到他身上,一人扳住他的肩膀,一人捉住他的左手,要把它从耙子上掰开。葛岚咬着牙,奋力地拿着草耙头往前捅——要不说竹子的韧性惊人,草耙的爪子挠在敌人的铁甲片上,被压变了形也不见断裂,勉强为葛岚撑出一片喘息的空间——但也仅此而已了,竹子就是竹子,如何奈何得了钢铁,何况是薄薄的竹片……
  
  “特使阁下,闭眼!”
  
  这时高处穿来一声轻灵的呼喊,葛岚不暇思考,应声闭上双眼。
  
  一颗白水晶似的石头掷到众人的头顶,仔细看的话,透明晶体的中心悬浮着一星闪烁的光点,那光点伸出许多细细的触须,近看宛如金丝一般。
  
  伴随一阵凝重的静穆,晶石在空中炸开,刺目,不,瞎目的金光迸射而出。一时间卫兵们像中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啊——啊——!
  
  弹指的工夫,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卫兵捂着眼睛,着火似的在地上打滚,紧闭的眼皮仍不住跳动着。
  
  葛岚听到惨叫,也呆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行动。
  
  “睁眼!”丫鬟从哨塔上跑下来,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
  
  葛岚得令睁眼,与面前同样正睁开眼的卫兵对上目光——想来他反应够快,方才学着葛岚一起闭了眼。
  
  两人都尴尬地愣了刹那,卫兵的右手正搭在葛岚的左手上,眼看又要去夺那草耙。只见葛岚把身子往下一沉,松开双手,以左手腕上吊着的铁链作支点,右手带着链子猛地向下一拉,耙柄从身后的残兵败将堆里弹出来,将将砸上面前卫兵的天灵盖,后者两眼一白,直直跪下,倒进他遍地的弟兄当中。
  
  “这边。”丫鬟灰鹿一般的身影从倒下的卫兵身后露出来,收起手中那柄没能沾到血的梅花匕首——幸好没有,她长舒一口气,隔着面具,没人看到。
  
  丫鬟麻利地招招手,随即转身引路。
  
  士兵陆陆续续撑着腿站了起来,两人一路跑,一路把那些努力要站稳的士兵又一个个推到——多么恶毒啊,世上还有什么事比糟践他人心血更可恶呢。
  
  “我们这是去哪儿?”跑出好一段路,葛岚才想起这个基本的问题。
  
  丫鬟愣了一下,葛岚差点撞到她身上。
  
  “奴婢奉夫人的命来帮助特使阁下,走的自然是逃离这监狱的路。”这话说得生分,一点也不像才共过患难的拍档。
  
  “可我……”约了酉时的商船。葛岚话到嘴边,明智地咽下了。
  
  “前面就是下城墙的楼梯了。”丫鬟将他的欲言又止视作忧虑和不信任,便指了指前方那面斜斜贴在城墙内侧的梯道,要给他一粒定心丸。
  
  葛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正看见蜈蚣一样的赭衣队列从城墙脚爬行上来。
  
  他赶忙蹲下,一手揽着丫鬟也弯下腰。
  
  “刚才那东西还有吗?”
  
  丫鬟摇摇头。
  
  “我对付不了这么多人,你呢?”葛岚心中稍微存有一点期望。
  
  但丫鬟还是摇摇头。
  
  葛岚叹一口气,站起来一点,又瞥了一眼楼梯。
  
  “走。”
  
  他拉着丫鬟,猫着腰,碎步蹿到梯道口的另一边。城墙在这里有个小小的突起,多小呢?葛岚后背贴近墙壁,两只膝盖还飘在外面。
  
  笃,笃,笃……脚步声越来越近,葛岚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们难得走这么齐。
  
  “还有下城的办法吗?”葛岚心存最后的侥幸。
  
  第一个士兵已经探出了头,第二个、第三个……葛岚没有回头去看丫鬟是点头还是摇头,她那只搭在葛岚肩上、裹着亮闪闪丝绸的,正紧攥着的手,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
  
  锒锒铛铛!锒锒铛铛!
  
  打头的士兵才上了城墙,突然听到锁链的响动,转头便看见两只裹着赭布囚服的膝盖露在墙突外面。他伸手拦住后面的伙伴,悄悄走近那处突起——
  
  “转告你家夫人,在下与他人有约了。”
  
  葛岚轻声在丫鬟耳边留下这句话,便直直站起来,脸上尽是浮夸的惊惶。
  
  正悄悄接近的士兵还不知道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哪里惊动了本毫无察觉的猎物,便被葛岚一把推开,跌到地上。
  
  “追!”
  
  没人去追问犯人为什么要向迎着士兵的方向逃跑,他们只顾得上追击,不会留意这点小小的不自然。
  
  所幸长长的队伍才刚冒出头,葛岚靠着野蛮体格撞倒几人,余下的穷追猛打,也够不着他的脚跟。反是那些从强光中勉强重拾自我的卫兵们,东倒西歪地,挡在本就不宽敞的路上,时不时伸手,时不时绊脚,眼看就要被抓住。
  
  “滚开!”
  
  葛岚拂开一个卫兵的手。这些人摇摇晃晃,同醉鬼一个样,所幸使不出大力气。葛岚已经回到当初奋战的那个鸟巢似的平台上——通往下方监狱的入口也在这里——
  
  往下走,一直往下走,浚河,商船,酉时。
  
  但葛岚不想再与天空告别了,他就是不想。
  
  一个疯狂的主意从他脑子里闪过。
  
  葛岚捡起草耙,挥舞着清开前路,他一路横冲直撞,直到南端的哨塔——草耙太长,横着进不去——竖过来就行了,但葛岚来不及想,一把就将草耙向后扔了出去——
  
  奔跑中的士兵来不及躲,草耙横着打中几个人的脑袋,落下来又砸到几个人的脚,士兵堆里骚乱了一阵。葛岚已经前脚进了哨塔。
  
  士兵们拥挤着也灌进门里,马不停蹄地登上楼梯。最快的一位从顶层露出头时,正看见葛岚背对着他,站在塔楼的边缘。
  
  “干!”
  
  风呼呼地吹着,这一声骂正好传进士兵的耳朵。
  
  铁链连着葛岚的双手,让他无法如愿展开双臂,去拥抱天空。
  
  ……
  
  ……
  
  恍惚中,葛岚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东子,把他的手铐拗开。”难得有女人讲话像这般斩钉截铁。
  
  “换一副咱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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