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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劈面相逢

第一章 劈面相逢 (第2/2页)

宇航专家张明先问:“既然这些蓝移是空间收缩所引起,那就应该属于你刚才说的‘宇宙学’的蓝移,对不对?”
  
  “是的,从本质上说是的。我一直谨慎地没用这个名称,是怕引起误解,因为真正的宇宙学红移涵括整个宇宙,而我刚才说的蓝移只发生在很小的局域空间。所以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局域空间收缩而导致的光谱蓝移’。”
  
  张明先点点头。詹翔继续说:“我刚才说过,蓝移最大值是在牛郎星,在光谱五千埃处的蓝移达到零点一五埃。根据下述公式——”
  
  他在投影屏幕上打出公式:
  
  V=C△λ/λ1
  
  [1]
  
  “根据这个公式计算得出,牛郎星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九点二一千米每秒的速度。你们也许觉得这个数字不大,但如果拿它与宇宙学红移相比就非常惊人。按哈勃公式计算的牛郎星的红移速度仅零点零零零四千米每秒,只是上述速度的两万五千分之一!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这是一场暴烈的、可怕的局域空间塌陷,可以称之为暴缩。”
  
  会场里极度安静。
  
  “很难向大家描绘这幅图景是什么样子,我只能用一个二维的比喻。”他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缓缓膨胀的气球,“假如这个气球的球面是一个二维宇宙,气球在三维的维度中缓慢膨胀,二维球面也随之膨胀。但忽然伸来一只巨手扣住一片球面并向内挤压,”屏幕上,二维之外伸来的五个手指紧紧扣住一块气球的球面,五个手指向内收紧,“那就是我刚才说的图景了。这片惊人的塌陷太匪夷所思,但这九天来,国家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全都予以证实,稍后还有世界各地的二百四十家天文台,全都如此。”
  
  徐一凡插话道:“我补充一点。宇宙的各种观测数据中,唯有星体视向速度的数据是最可靠的,不存在误差。所以,对这次的局域收缩大家不必怀疑。”
  
  在大家的震惊中,詹翔继续说:“单是已经有的塌缩还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其收缩率还是匀加速的。楚马两位对此已经观测了五年,据他们的资料,牛郎星的蓝移值每年提高约零点零一埃,对应的蓝移速度值每年增加零点五八千米每秒,这个数值是不是也很小?但它其实相当大,是按哈勃常数所算出的牛郎星红移速度的一千倍!请大家注意,这个零点五八千米每秒的速度只是牛郎星每年新增的!对这个增速,各天文台无法立即复核,但我仔细复核过楚马二位的观测纪录,相信它是可靠的。从这些数据反算过去,可以得知,空间暴缩大致是自三十至三十二年前开始的。”
  
  “这个局域空间塌陷,或者说暴缩,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贺老问。
  
  詹翔苦笑了一下,“毫无头绪啊。我们为此考虑了各种最疯狂的假说,但毫无头绪。最可能的原因是太阳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型黑洞,正把三十五光年以内的星体和空间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这个假设肯定说不通。首先,如果有这个黑洞,那么越接近黑洞的天体,其塌陷速度就应该越大,但据观测数据,这片局域空间的收缩率大致是均匀的。再者,这么大的黑洞应该有强烈的吸积效应,有强烈的X射线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异常。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太阳系附近一直风平浪静。还有,上面说的蓝移增量都是以标准太阳[2]
  
  为基点算出来的,而太阳绕银河系中心有一个相当高的巡行速度,达二百二十千米每秒。如果有黑洞,那它也应该正好有太阳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现在的稳定测值。但这个突然出现的黑洞只可能是‘外来者’,它闯入太阳系后就恰好获得了和太阳一样的巡行速度?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徐一凡说:“贺老刚才说过尽量只给结论,不要中间过程,但对塌陷原因的研究,眼下还只能说中间过程,想得出结论,恐怕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他困惑地摇摇头,“确实,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能有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剧烈的局部塌陷,塌缩的毫无来由总是给我一个强烈的感觉——除非原因是在三维之外的更高维度。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更高维度的自然因素,甚至……可能是更高维度的人为干涉。”他自嘲地说,“如果像詹翔那样仅仅把不同维度作为比喻,大家都能接受。但如果把它解释为灾变的真正起因,恐怕就不大容易被人接受了,比如楚马二位就坚决不同意。不过,福尔摩斯说过一句话:把所有可能的假设都排除后,我们不得不考虑那些看来根本不可能的假设。”
  
  楚天乐看看干爹,后者示意由他发言。楚平静地说:“是谁来揪这个尺度为数十光年的三维球?四维智能生物?它是否类似于一个万能的上帝?从本质上说,这是重犯牛顿把第一推动力归于上帝的错误。我和干爹都不认可宇宙中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
  
  他的病情已经影响到口齿,有些话咬字不清。马士奇与他配合默契,凡是咬字不清的地方就及时加以重复修正。楚天乐说完了,与会的科学家们都没有发表意见,但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显然赞同他对徐的反驳。徐一凡微微摇头,没有再发言。
  
  鱼乐水听他提到玩气球,忽然想到十几年前他专注于吹泡泡的场面,不由得侧过脸注视着他。她想,今天的楚天乐远不是那个自闭小男孩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上帝般的冷静。贺老刚才说自己“过于年轻”而没说楚天乐,应该是已经了解了他的成熟。贺老说:
  
  “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局部塌陷来得无缘无故,但塌陷本身无可怀疑。是不是这样?”
  
  詹翔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那么,我就要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它会造成人类文明的毁灭吗?如果是,它给人类留出多长时间?”
  
  所有与会人员,特别是后排的人员全都竖起了耳朵。如果说前面的介绍比较虚,比较理论化,普通人还只能看到一个虚浮的幽灵,那么现在它就会“塌缩”成具象的恶魔,变成直接捅人心中的尖刀。詹翔,还有楚、马、徐三人,显然都非常清楚这个回答的分量。他们谁都不愿当“报祸的乌鸦”,但却无法躲避落到肩上的责任。詹翔沉默片刻,苦涩地说:
  
  “负责地说,只有先把塌陷原因弄清,才能做出准确的预估。但事态过于紧急,我们又不能坐等那一天。此刻,我们只能以已有的观测资料为依据来做出粗略的预测,所以预测有其不确定性,但我们想,大趋势不会错吧。”他看看贺老,后者示意他说下去。“刚才我已经说过,可怕的不是已经有的收缩速度,而是它的加速度。牛郎星每年新增的蓝移速度为零点五八千米每秒,它对应的该空间一维收缩率△ψ为每年递增亿分之十二。如果这个趋势保持不变,那么,若干年后,这片空间的一维收缩将按屏幕上这个公式计算——”
  
  他打出一个公式:
  
  Lt
  
  =(/L0
  
  =(1-△Ψ)(1-2△Ψ)(1-3△Ψ)(1-4△Ψ)……[1-(
  
  -1)△1Ψ]≈(1-
  
  △Ψ)
  
  /2
  
  “先不说远的,就算算几百年后吧。按眼下的空间收缩加速度,两百年后,该局部空间的一维尺度将收缩千分之三,也就是说,日地距离将拉近千分之三,它将导致地球日照增加千分之六。而且这些数字是以指数形式上涨的,五百年后,日照增幅就会达到千分之三十;一千年后,超过千分之一百。至于这将造成什么后果,请气候学家朱先生讲讲吧。”
  
  朱天问考虑片刻,说:“这样的光照变化,短时间不要紧,但要不了两百年,其累积效应就会导致地球变成一个热地狱,使现有的生态系统完全崩溃。至于热地狱中能否进化出新的生态系统,这不大可能,因为变化太陡了。”
  
  两百年。这个数字让会场众人都下意识地摇头。
  
  詹翔接着说:“空间收缩后,地球所受的太阳引力也会像日照一样同比例增加,但它并不会掉到太阳中。根据动量守恒定律,它将以更快的速度绕太阳旋转,一年的长度将缩短,这也将在生物圈中引起不可预测的影响。而且这仅仅是两百年后,如果是五百年后呢?一千年后呢?以天文尺度说这都是很短的时间,但那时塌缩区域肯定已经变成了热和引力的地狱。且不说暴缩的最后结果可能是,”他顿了一下,“黑洞。”
  
  屋里一片静默,空气似乎变得极为黏滞,鱼乐水觉得呼吸困难,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这场大塌陷将把太阳系抹去,把人类这个物种抹去。人类的命运甚至比不上灭绝的恐龙,连一堆不育蛋也留不下。而这一代人也将像当年的恐龙父母,对着越来越近的太阳引颈悲啸。贺老把会议地点选在恐龙蛋的遗迹附近,莫非是冥冥中的安排?鱼乐水生性豁达,从来不是那种见血晕厥的娇弱女性,但突然撞上这样一个“塌天灾祸”(她恼火地想,今天说“塌天”这个词儿,可不带一点儿修辞色彩啊),无论如何,她的心灵还是过于柔嫩了。
  
  这会儿她才真正理解了贺老在会前的话,理解了他对自己的怜悯目光。
  
  侧脸看看小楚和马伯伯,他们的表情倒比较平静。毕竟他们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但鱼乐水想,这五年来,当他们独自揣着这个秘密时,心灵上该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啊。
  
  会场沉默很久,科幻作家康不名轻咳一声,小心地说:“科学早就确认太阳系会灭亡,宇宙也会灭亡,但宇宙的天年是以百亿年计的。现在你们说:人类所处的这片小宇宙得了无名绝症,活不到天年了,有可能在千年数量级就夭折,甚至在两百年后就不适于人类生存,是不是这个意思?”
  
  詹翔点点头,“你把我的话文学化了,但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在长久沉默后,古生物学家王清音示意别人把话筒递过来。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女性,穿着中式高领上衣,风度淡泊,笑容温婉,发言时语气平和——但她发言的内容却绝对算不上平和。她说:
  
  “生物进化史实际一直伴随着天文地质灾变。地球生物有六次大灭绝,基本可以肯定都与天地的灾变有关。历史上曾有人质疑‘灾变说’过于离奇,但考虑到天文或地质时间的漫长,‘灾变说’实际是‘均变说’,灾变才是宇宙中最正常的现象。比如,遍布月球的陨石坑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凝固档案,表明偶然的灾变如何累加为正常的均变。如果再把视野放开一点,宇宙中频繁出现的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伽玛暴、X射线暴、双星之间的吞食、星系之间的吞并、黑洞对周围天体的吞食,等等,这类宇观尺度的灾变更是不可抗拒的。这些灾变区域有没有生命或文明?没理由断定没有,那么这些生命或文明都已悄然灭绝于灾变。所以,人类遭遇到这场小型宇观尺度的天文灾变,其实是宇宙中的正常现象。咱们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是因为,灾变之间的和平期虽然相对天文地质时间来说比较短暂,但相对人类寿命来说却足够漫长,这就造成了虚幻的安全感。”
  
  她在讲述这些事实时语气非常冷静,唯其冷静,让听众心中寒透了。稍停她又补充道:“至于这场灾变是不是人为的,我觉得不必为它浪费时间。外星人灾难只适于科幻小说题材,而自然灾变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必须面对的。”她可能觉得这番话对科幻作家不太礼貌,遂歉意地向康不名点点头,后者一笑了之。
  
  会场中沉默良久,贺老长叹一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句成语:杞人忧天。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杞人总担心天会塌下来,于是他成了两千年以来的笑柄。实际上,他才是历史上真正的清醒者。”他挥挥手,“不说这些闲话了。大家说一说,如果詹翔说的属实,人类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康不名立即说:“光照增加这事儿容易解决。科学家已经有了成熟的方案,在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的太空,即日地引力系统的第一拉格朗日点,设置巨大的镜子来聚拢阳光,当时的设想是给缺少光照的地区,如西伯利亚,增加光照,现在把它改为反射镜就行了,它比聚光镜更容易实现。这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另一个方案是移民火星,它离太阳远一点,同样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也能向天王星和海王星移民,那儿距太阳很遥远,大致为20个天文单位。当空间收缩导致距离大大减少后,那里的日照将大幅增加,也可能变得适宜人类居住。但我想了想,恐怕不行,这些冰巨星虽然被称为‘冰’,其地幔实际是水、氨、甲烷等在高压下形成的过热流体,一旦温度剧升,会立即变成撒旦的地狱。而且说到底,这只能争取到有限的时间,从长远看,人类还是得……”他顿了一下,“逃离。”
  
  提到逃离,人们自然把目光转向宇航专家张明先。这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在会上表现得沉默拘谨。他意识到了大家的目光,为难地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地说:
  
  “对于逃离的办法,我只能讲讲我唯一熟悉的化学火箭。火箭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取决于两点:一是喷出物质的速度Ve,化学火箭的Ve目前为四千米每秒,在可见将来不会超出十千米每秒;二是火箭初始质量与最终质量的比值,在可见的将来很难大于二十。依这两个数据计算,化学火箭的最高速度不会超过三十千米每秒。这对于恒星际旅行肯定远远不够,要差几个数量级,更不用说星系际旅行了。还有一个成熟的方法是利用星体的重力场加速,人类早就在使用。不过,由于星际距离的遥远,可用重力场太少,它只能作为辅助手段。其他一些比较超前的设想,比如以核裂变或核聚变为动力的有工质或无工质火箭、以恒星光照做持续能源的离子火箭或光帆驱动、激光动力站驱动、沿途收集太空氢原子的冲压式驱动、以正反物质湮灭为能源的光子火箭等,目前尚属于科幻范畴,最多属于理论假说范畴,都难以在可预见的将来进入工程实施阶段。”
  
  大家正等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已经结束了发言,自此沉默不语。会议有些冷场,也有隐隐的不满,连会议的主持者贺老也有所表现——技术专家的谨慎持重是对的,但在眼下这样的非常时刻,这位先生谨慎得过头了吧。显然他的视野过于狭窄,思维过于僵化,也许这就是“专家”和“大师”的区别。等到确认他已经结束了发言,康不名轻咳一声,委婉地说:
  
  “谨慎是技术专家的第一天性,尤其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所以张先生不想讨论任何一个不能保证实施的技术设想,这种谨慎可以理解。那就由我来越俎代庖吧,刚才我说过,科幻作家可以胡说八道的。”他笑着说,然后用二十分钟时间,比较详细地分析了以上几种“属于科幻范畴”的驱动方式,分析了它们的优劣和难易。从他的发言看,他对这个领域确实有广泛的涉猎。最后他总结道:“以我的估计,核聚变技术在百年内应该能够实现突破。这样的话,如果想在百年内实现恒星际或星系际逃亡,可行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以核聚变为动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它的喷射Ve可达一千千米每秒,火箭最高速度可达三千千米每秒,即光速的百分之一。”他转向詹、徐、楚、马四人,“不知这个速度能否逃离塌陷区域?”
  
  楚天乐立即说:“我和干爹计算过,这个数量级不够。它若能保持这个速度,并且不考虑起航加速段耗费的时间,那么它飞出三十五光年的灾变区域需要三千五百年。这个时间已经够漫长了,但还可以接受,问题是连这个速度也无法保持。由于空间在收缩,而且收缩率在匀加速地递增,飞船就像逆水行舟,走的时间越长水流越急,而且越往外走水流越急,至少在收缩峰值之内的区域里是如此。所以飞船的飞行将是匀减速运动。想要知道飞船飞出三十五光年灾变区域的时间,只需解一个一元二次方程。”他摇摇头说,“我们解过了,可惜它没有实数解,因为飞船还未到达边界就已经是负速度了。那时在灾变峰值区域,空间向内倾泻的速度将超过百分之一光速。直观地说,飞船冲不过比它更快的逆向急流。”
  
  这个结论让大家心头一沉。
  
  “詹、徐二位用不同方法做了计算,结果误差不大。比较一致的估计是:人类要逃离塌陷区域,至少需达到十分之一光速这个数量级,而且必须在一百年内起航,否则,上面说的逆向急流的速度会越来越高。”楚天乐说。
  
  那两位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结论。对这个结论,不光张先生摇头,连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为摇头,“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几百年之内的人类科技肯定达不到这个程度。”不过,也许是他不想引起过度的悲观,又立即改口说,“不,不,我说‘肯定达不到’恐怕过头了。科技史上很多发明是突发的、超常规的,比如,没有一个科学家预言到电脑,但它突然出现了,而且其发展的迅猛超乎预料。所以,如果在这一百年内出现某种全新的飞船驱动技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天乐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还没有考虑其他负面因素,包括:灾变区域是否会扩大?很可能要扩大的,但还没有得到观测证实。甚至——在原来的‘温和膨胀’和新出现的‘急剧收缩’的交界处,会不会产生撕裂,撕出一个无法渡过的封闭的弱水河,把人类圈在里面?可能大家以为真空无所谓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层结构,否则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弯曲,不可能产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语气强调着,“请大家注意,这种从温和膨胀转为暴烈收缩的突变是宇宙一百三十七亿年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能这句话说得太大了,那就改为:至少人类从未经历过。这种现象是全新的,我们不能只凭‘想当然’就贸然做出臆测。”他照例停顿一会儿,让干爹对自己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译,“总之一句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局域塌陷太邪门,在弄清其产生原因之前,无法预估它所造成的裂纹沿哪个方向扩展、扩展到什么程度——但詹先生刚才说得对,事态非常紧急,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只能边走边摸索。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
  
  这个结论几乎斩断了所有的希望。屋里的气氛更加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见没人发言,楚天乐笑着说:
  
  “刚才康先生说咱们这片宇宙得了绝症,实际上我从五岁起就得了绝症,是在恐惧的煎熬中度过的童年。后来多亏我干爹,”他看看旁边的马士奇,“在我七岁时果断地告诉了我实情,斩断了我的后路,反倒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整个人类被置于绝境后能够迸发出怎样的勇气?也许它能够让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我们几个刚才的估计可能太悲观了。”
  
  会场气氛略有松动,人们都笑着向楚天乐示意。他们并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这个勇敢的大男孩给大家的心灵送来了一股小小的暖流。旁边的鱼乐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现在她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大男孩确实刮目相看了。
  
  此后的自由发言阶段基本冷场。今天与会的都是一流科学家或技术专家,但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不会在心中无数的情况下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这场灾变太突然,平静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为万丈瀑布,常规的经验现在都失效了,这让睿智的科学家们心中一片茫然。人们一直说科学可以改造自然,但这儿的“大自然”其实是指“局域环境”。从没人敢说科学可以改造整个宇宙。对于宇宙来说,人类仍然是、恐怕永远是一群蝼蚁。鱼乐水注意到,贺老同样是眉峰暗锁。这位干臣在处理各种事件时一向游刃有余,但那些事件都是人类内部的角力,而现在是人类同上帝角力,两者不具可比性。现在要想做出决策,并非依赖人生经验,而是依赖科学上的直觉,贺老对此并不擅长。比较起来,会场上最有底气的是楚马二人,他们隐然成了会场的中心。这是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他们是五年前做出的发现,所以比别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时间,多了五年的心理准备。鱼乐水特别惊异于楚天乐这个大男孩。从刚才的发言看,他的知识面、视野、个人修为、心态气度、天文方面的专业造诣等无疑已达到很高的层次。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的腹内一定装满了书,不是文学书而是科学书,这些内在知识是他外在气度的支撑。在他病歪歪的身体内,天才之火熊熊燃烧,光是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热。
  
  她不禁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冷漠自闭的绝症男孩。他是如何在十五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这样大幅度的转型?鱼乐水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愿望,想深入地、近距离地了解他,写一篇访谈。至于这个“天大的”噩耗——管他的,即使它明早降临,鱼乐水也不会在今晚自杀,她会咬着牙挺到那个时刻来临。既然如此,不妨敞开胸臆,遂着心愿干几件事,反正其他尘世俗务,像工作啦、前途啦、婚姻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大树将倾,顾不上这些漂亮的鸟蛋了。对,就这样决定。她从遐思中走出来,听见贺老在说:
  
  “喂,后排的诸位,今天你们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但是否也选个代表说一两句?”后排的人互相看看,没人主动发言。贺老点名道,“小林,你说吧。”他向大家介绍,“他叫林秉章,国家发改委的首席智囊。”
  
  四十岁出头的林秉章从后排站起来。显然这也是个为人谨慎的人,思考一会儿后,才字斟句酌地说:“一般民众恐怕很难相信,摄谱仪上小小的蓝移就意味着一场大灾变。但虔诚信奉科学的人会相信的。”众人默默点头,但他随即转变了口气,“不过——虔信者则容易迷失客观性。”
  
  这句话虽然委婉,实际是对灾变预言的严重质疑。詹、徐、马、楚四人互相看看,显然不同意他最后这句话。詹翔叹道:
  
  “我们也希望这是一次谎报,只是,摄谱仪没有信仰,不会失去客观性的。”
  
  虽然会场气氛一直很滞重,这句话还是让大家绽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贺老做最后的总结:
  
  “今天本来就是个务虚会,原本就没想要明确的结果,就开到这儿吧。请各位专家认真思考,下次会议最高层要参加的,希望那时你们能给出一些实在的建议。刚才小林的简短发言很有价值,它包括两点:1、这场局部宇宙塌陷的灾变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实?2、如果真实,如何说服一般民众包括决策者相信?这两点要做过细的工作。还有,请小詹小徐继续同世界各天文台协商,争取把公布日期尽量推迟,哪怕多争取一天也是可贵的。”詹翔想说什么,贺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说,“当然,推迟过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样更不利,这个时间点你们自己权衡吧。你们还要同各天文台协商,提前拟出一个发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见是,在通稿中尽可能把灾变淡化。这不是瞒报,而是对社会负责。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刚才说的意思揉进去。这点上我和他俩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间人类就走到绝路了,没一点法子可想了,老天爷不会这样操蛋!另外,在发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闯进来的鱼记者。”
  
  鱼乐水干脆地说:“贺老放心,我会把嘴巴严严地贴上封条。”
  
  “马先生和小楚,散会后你们是否回家?我安排直升机送你们。”
  
  马士奇说:“我们在街上转一转,傍晚回吧。”
  
  鱼乐水立即说:“马伯伯,天乐,我也要去你们家!”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点头,鱼乐水高兴地挽上两人的胳膊。她的高兴在眼下的气氛中未免显得“没心没肺”,贺老下意识地摇摇头,沉闷地说:
  
  “我要赶快回京向上头汇报。唉,我真不愿意把这个结果端给他们啊。散会!”
  
  5
  
  楚马二人难得出山,下午办了一些私事:理发、逛街、采购。鱼乐水把汽车托付给农家旅馆保管,陪着两人在集镇上转悠。傍晚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包括贺老送的礼物,坐直升机去马家。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小兵,姓朱,机上还有两名武警护送。夕阳已经与山顶齐平,霞光映着满山的绿色。宝天曼的山势有个特点,虽然悬崖陡峭百丈深渊,山顶却是平的。直升机落在山顶,武警们扶两位残疾人下来。鱼乐水跳下直升机,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飞瀑,松涛声声,空气清冽,到处是合抱粗的巨树。真没想到,在中国的腹心之地,在被华夏民族开发数千年之后,这儿还保留着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区。武警送二人回住处,鱼乐水跟在后面,拨拨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茑萝,伏到清泉上喝口水,与红腹锦鸡和虎凤蝶相嬉,颇为自得其乐。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渗入心中,让她心中的阴郁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状已经相当严重了,会场上鱼乐水没有觉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会儿,他已经明显支撑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百般推辞,马伯伯柔声说:
  
  “乐乐,就让武警同志背你吧。”
  
  楚天乐不再坚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鱼乐水心头一沉,不由想起十五年前小天乐执意不要妈妈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武警背的。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快到马家时,她看到不远的山顶上有一幢白色建筑,球形屋顶,顶部分成双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说过,马伯伯过去是学天文的,后来干实业,资产过亿。可惜正值人生高峰期时遭遇一场车祸,妻女都死了,自己则失去了左腿,心灵上受到重创。后来马伯伯把公司交别人打理,自己来山中隐居,重拾青年时对天文的爱好。因为山中没有灯光污染,便于观察星星。但鱼乐水一直不知道,原来马伯伯还在这儿建了一座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难怪他们俩能有那个发现。
  
  天乐妈任冬梅在院门口迎接。鱼乐水老远就看出她有孕在身,应在五个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认不出天乐妈了。十五年前邂逅这对母子时,天乐妈憔悴衰老,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妇;而现在她脸色黑红,身体壮硕,倒像是不足四十岁。她步履轻快地跑过来,先握住鱼乐水的双手,匆匆问了她父母的安好;再从武警背上接过儿子,在躺椅上安顿好;又忙着为客人端茶倒水。两位兵哥没有多停,喝了几口水就返回了。天乐妈连声感谢着,出门送他们离开。
  
  鱼乐水也跟着出去了。她对天乐妈的怀孕,对她与马伯伯的关系有一点儿隐秘的好奇,想避开俩男人侧面打探一下。不过根本用不着她“侧面”探听。送走武警,天乐妈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点难为情,但随即很爽快地把话挑明了:
  
  “乐水姑娘,你会不会笑话我?快五十岁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再说我和马先生之间也没名分。我俩也想办结婚证的,只是天乐他亲爹没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关系,手续挺麻烦。我得照顾两个残疾人,难得下山,就这么拖下来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没名分也没啥。我这两年像入了迷,非想为马先生生个娃,你知道他没儿没女,那场车祸中他的独生女跟妈一块儿去了,我得给他在世上留条血脉。他今年已经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人活着不都是为了留后?”
  
  鱼乐水听得止不住发笑。这位没多少文化的女性如此看待人生,头脑实在简单得可以。不过细想想,她的话其实正好提炼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学家说,生物的天性实际就是八个字: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她刚才说的“活着”和“留后”正是这八字天条的口语化,而且是最简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十五年前跟爸爸来这儿游玩时,爸爸曾介绍过这一带是盘古神话的发源地[3]
  
  ,这些华夏神话已经同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互相渗透在一起。它是在社会表象下流动的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们所察觉,但它无比强大,无比长久,凡间的法律、政治、时尚之类花哨东西根本撼动不了它的根基。天乐妈接着说:
  
  “我说要给他生个娃,马先生也打心眼里乐意……乐水你笑啥?笑我不守礼数?”
  
  鱼乐水呵呵地笑了,“哪里哪里。我是听你说话觉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会这样守旧僵化。我觉得能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儿,名分什么的根本不用理会。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着说。”
  
  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定决心。”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就习惯了。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生出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顽强。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可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五百年有一劫,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没良心,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说,就是五百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五百年还够传二十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
  
  鱼乐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胸臆中的阴郁在笑声中全都消散了,“没啥,没啥。阿姨,听你说话我就是觉得痛快。阿姨,我得在这儿多住几天,多听你说说话。阿姨你欢迎不?”
  
  天乐妈乐坏了,“那还用说?我早就盼着见到鱼家人,你们可是俺娘儿俩的大恩人啊。”
  
  马伯伯的山居简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在地上汇出一汪水池,那儿应该是居家的水源。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家中的摆设相当简单,但书房里是一圈满墙式书柜,堆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领域的大部头,这让山居的“仙风”中又加上了科学的“道骨”。在这样的仙境中,尤其是陪着任阿姨这样开朗的人,那个阴暗的前景至少是暂时地远离了。
  
  楚天乐倚在躺椅上小憩,马伯伯已经在操持晚饭。天乐妈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饭,鱼乐水也去帮她。虽说这儿远离尘世,但有自备电源,厨房中电器一应俱全。两人很快做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连儿、野韭菜等,四个人热热闹闹吃起了晚饭。饭后,鱼乐水的手机可能刚刚解除屏蔽,一下子显示出很多短信和未接电话。她赶快做了简短的回复。有两条短信来自两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约她过周末。她谢绝了,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给爸妈的回复很含糊,因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马伯伯这儿,所以只说她这两天太忙,过几天再回话。报社在问她的采访进度,显然没有收到她上次发的短信,她的回复很干脆:
  
  “我正在山中采访一个新的重大新闻,十天内不要联系我。”
  
  然后干脆地关了机。她想报社社会部的何姐,说不定还要加上总编,一定为这个先斩后奏的请假瞪圆了眼睛,也许会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现在的心境,尘世上的种种约束和规则真的看淡了。
  
  这幢山居只有两间卧室,热心的任阿姨要为她腾出主卧,鱼乐水坚决拒绝了。于是,他们在客厅里加了一张活动床。马伯伯说:
  
  “水儿你早点休息吧,我该进笼了。”他笑着解释,“是指天文望远镜的主焦点笼。这些年来,只要是晴天,我和天乐从没误过观测。”他看看义子,改口说,“不过这一年多来是我一个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乐主要用脑。”
  
  也就是说,楚天乐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进笼”了。鱼乐水立即说:
  
  “伯伯,我也去!”
  
  马伯伯有点迟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啊。主要是那个笼里装不下俩人,我得观测一夜,没人陪你。”
  
  “没事,我一个人在笼的下边等。”鱼乐水嬉笑着,“不好意思,我有点拜物教的狂热。你们俩做出了天大的发现,我想亲手摸摸你们占卜用的法器。”
  
  楚天乐忽然说:“我也去吧,我在下边陪鱼姐。”见两个老人都有些迟疑,他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能走上去,无非慢一点。干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没等俩老人说话,鱼乐水立即说:“天乐你能去当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来背你。伯伯阿姨你们别吃惊,我能行的。在学校里我爱好体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话下。今天凌晨还爬上宾馆外一株大柿子树搞侦查,不过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进不了那个会场。”
  
  她这么自曝家丑,把马伯伯逗笑了,“是这样啊,难怪贺老说你是爬树跳进来的,原来确有此事啊。”
  
  楚天乐不想让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劲儿摇手,说他不去了。但鱼乐水不管不顾,硬把他从躺椅上扯起来,背到身上。背上后有点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离。天乐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五,体重更是轻于这个身高应有的分量。她开玩笑:
  
  “咦,这么轻!我背你就像是孙大圣背红孩儿,不用费力的。走吧。”
  
  马伯伯不再劝阻,爽快地说:“好的,咱们走。冬梅,今晚你一个人在家吧。”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但好在不长,鱼乐水在中途歇了一气便到了。马伯伯从她背上接过天乐,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开电灯开关。鱼乐水喘着气,环视着屋内的摆设。球形穹顶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是一件很有年头的旧设备,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它的主焦点笼同样破旧,上人时摇摇晃晃。马伯伯打开屋顶,把镜筒对着夜空,又转动屋顶,调好方向。他让天乐待在下面,领着鱼乐水爬到观察台上参观了一遍。他介绍说,这是一架三十六英寸牛顿式反射望远镜,是美国一家天文台淘汰下来的。虽然旧,有点儿运转不灵,但总的来说还算管用。“对业余天文学家来说,能有这样一架望远镜已经很奢侈啦。”牛顿式望远镜是用底部一个巨大的凹面镜聚焦星光,反射到悬在头上的一块小镜面上,小镜面把聚焦的光线再从侧面引出,引到目镜、照相机、分光仪或摄谱仪上。观测者必须置身于半空之中来调整焦距。
  
  他又介绍了其他几样设备,像恒星摄谱仪、CCD光电耦合器、电脑等,这些设备倒都是最新型的。大致介绍完,他回到焦点笼,熄了灯,开始观测。鱼乐水摸索着走到楚天乐身边,挨着他坐下。有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透过屋顶的槽形观察窗凝视着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无月之夜,视野中没有一丝亮光,夜空幽暗而静谧,静得能听见星光的振荡、星星的私语。黑暗中两双眼睛灼灼发光。楚天乐怕影响观测者,压低声音笑着说:
  
  “鱼姐,你已经亲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点失望?一台报废的老设备,毫无神秘性可言。”
  
  鱼乐水也压低声音说:“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总是难以相信,用这些人造的、硬邦邦的玩意儿,竟然能撬开宇宙的秘密。”
  
  “宇宙的最终秘密一定是最简单的。这些年的学习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科学家们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学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们要干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单纯直观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终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乐敏锐地猜到她所指为何,笑着说:“对,就像我当年吹泡泡。”
  
  离开那个气氛阴郁的会议室来到马家,鱼乐水的心境开朗多了,但那个魔鬼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她叹息道:“天乐,那个灾难真的不可避免?刚才我听任阿姨说了一句话,正与贺老的话相合,她说:老天爷不会这么没良心。”
  
  她想,楚天乐在会议上曾有过乐观的发言,应该同意这番话吧。没想到楚天乐摇摇头,很干脆地把这句话否定了,“不,这样的乐观毫无意义。老天爷并不特意作孽,也不特意不作孽,他只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并不考虑这些规则对生命的意义。纵观整个生物史,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物种都绝灭了,所以从客观效果来说,老天爷作孽的时候居多。”
  
  鱼乐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面无情啊,连一句宽心话都舍不得讲。这么说,你在会议结束时的乐观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乐观,是达观。不管局势多么无望,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尽人事而听天命。毕竟,”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鱼乐水此前已经知道,患肌营养不良的病人一般会在二十至三十岁死去。天乐今年二十二岁,那么,他的余生真的不多了。刚才天乐妈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儿子的死,但鱼乐水做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想空话安慰,这对楚天乐没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说:
  
  “不管怎样,你的一生是充实的。”
  
  楚天乐微笑着:“你说得不错。这亏了我妈、干爹,也亏了你们全家十五年前的帮助。我们母子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改变的。鱼姐,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
  
  鱼乐水挥挥手一那些事儿不值一提。她说:“谈谈你吧,谈谈你进山之后这十五年。不,从你生下来谈起。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对明天的世界名人预先来一次深度采访,等到楚马发现发布那一天,这篇访谈将同时发表,我这个实习记者笃定一炮走红。”她笑着自嘲,“天将塌矣,此时还关心尘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与否,你还是成全我吧。”
  
  楚天乐也笑着打趣:“采访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原想活到一百岁再写回忆录,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贝》。你把这个时间整整提前了七十八年。”
  
  两人都笑了,鱼乐水收起戏谑,正容道:“天乐,我是认真的。我想向民众展示一个绝症患者如何顽强地活着,如何度过一个充实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绝症的噩耗公开,社会难免陷入恐慌,到那时,这篇文章应该有一点儿正面激励作用吧。”
  
  楚天乐没有立即回答。头顶响起吱吱的响声,那是马伯伯在手控微调屋顶的转动,这台望远镜配的转仪钟不大好用。然后头顶上有轻微的声音,那是马伯伯在微调镜筒,以校正基座运行的误差。调整结束了,马伯伯又变成一个黑色雕塑,一动不动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谈谈吧。其实说实在的,我这会儿来梳理一生已经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么两三年吧。”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内蕴悲凉的话,却让鱼乐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轻轻握住楚天乐的双手,无言地安慰他。这是一次彻夜长谈,为了不干扰马伯伯,两人都尽力压低声音。交谈中她的双手一直拉着天乐的手,所以没有做笔录和录音,不过用不着记录,所有话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那晚她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头顶上空一直有某个冷静漠然的倾听者。当然,马伯伯就悬在头顶,但在那个高度他是听不到的,何况他一直沉醉于天文观测。那么就是星空在倾听,是上天在倾听。那个“老天爷”在做了这么多孽之后(让一个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让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生物物种灭绝,让万物之灵突然面临一场暴烈的空间塌陷),这会儿仍是心静无波,无悲无喜,无疚无悔。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来就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家伙。
  
  [1]
  
  式中,V为光源速度,C为光速,λ,为光源在静止条件下所发光波的波长,△λ为接收时刻波长的红移或蓝移量。恒星光谱在Ηβ、οⅢ的三条吸收线附近取λ1=5000埃。
  
  [2]
  
  假设太阳的轨道为圆形,以平均半径和平均速度绕银河系旋转,即为标准太阳。
  
  [3]
  
  具体是发源在桐柏山的淮渎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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