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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第1/2页)

榆木疙瘩养成了一个毛病,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盯着沈翠珍送过来的那两只芦花鸡。只要闲下来,榆木疙瘩就要点上他的旱烟锅,坐在门槛上,对着那两只芦花鸡发愣。榆木疙瘩没什么本事,人老实,要不然大伙儿怎么会喊他榆木疙瘩呢。可有一样,榆木疙瘩在侍弄家禽方面是个行家。对鸡的脾性,榆木疙瘩很了解了。鸡喜欢合群,所有的家禽都喜欢合群。别看它们整天散落在外面刨食,其实是“一家一家”的。白天里刨完了食,天一黑,它们自己会往“家里”走,永远都错不了。一旦来了新伙伴,你不能放,一放就跑了。关键是要摆在家里“闷”。“闷”上一些日子,就好了。在这一点上家畜就不一样。家畜们生性孤傲,自尊而又自大,往往守得住寂寞。比方说,牛,比方说,驴,它们自得其乐。该忙的时候忙,该闲的时候闲,真正做得到独来独往。
  
  大棒子去了,但两只芦花鸡来了。刚开始的那几天,两只芦花鸡有点怯,光知道躲在角落里,侧着脑袋,一愣,又一愣,不敢和别的鸡抢食。慢慢地熟悉了,好了。现在已经合群了。对榆木疙瘩来说,它们不光是两只鸡,也还是大棒子。望着它们,也等于看见大棒子了。榆木疙瘩对这两只芦花鸡特别地爱惜,甚至都到了护短的地步。要是有哪只鸡敢欺负它们,榆木疙瘩会把那只惹事的鸡捉过来,刷它的尖嘴巴。一边打还一边骂,日亲妈妈的。
  
  这两只芦花鸡算是被榆木疙瘩“闷”过来了,但是,却不愿意在榆木疙瘩的家里下蛋。一有空就偷偷跑回端方家的草垛子上,下完了蛋再回来。回来就喊:咕咕嘎——,咕咕嘎——,咕咕、咕咕嘎——。这是告诉它的主人,它下了蛋了。榆木疙瘩的心很细,花了一整天的工夫盯梢它们,答案找到了,就在端方家的草垛子上。这两个东西吃里扒外了。榆木疙瘩特别地恨。他拿着温热的鸡蛋,来到佩全的面前,把情况向佩全说了。佩全什么都没有说,佩全那一天他把端方打成那样,端方一直不肯还手,心里头对端方反而有了几分的怵。佩全说:“算了。把两只鸡卖了吧。”榆木疙瘩的脖子歪了,说:“不卖。”
  
  红旗却咽不下这口气。老实说,在处理大棒子的事情上,红旗就一直没有咽得下这口气。大棒子死了,网子还活蹦乱跳,凭什么呀?少说也得让他吃点苦头。红旗对佩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没有理由,红旗就喜欢这样。红旗喜欢对一个人忠心耿耿,这样心里头舒服,日子过起来也踏实。红旗永远都要跟在佩全的后头,做佩全手下的积极分子。红旗决定为佩全做点什么,当天下午就把网子收拾了。红旗用麻袋悄悄套住了网子的脑袋,摁在墙角,一顿拳打脚踢。谁都没有看见。网子的鼻子和脑袋都破了,哭着回家了。王存粮把网子拉到自己的跟前,瓮声瓮气地问:“谁干的?”网子说不出。网子说他的脑袋被人用麻袋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王存粮憋了三四口气,到底憋不住了,冲到墙角就操起了扁担。好在端方在家,一把拽住了。死死地摁住了。
  
  端方说:“你找谁去?”
  
  王存粮说:“我找榆木疙瘩!”
  
  端方说:“不是他。”
  
  王存粮说:“不是他是哪个?”
  
  端方说:“不是他。”
  
  王存粮梗起脑袋,说:“不是他是哪个?”
  
  端方说:“反正不是他!”
  
  网子被人暗算了,最伤心的当然还是沈翠珍。对网子来说,这样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了。沈翠珍望着网子头上的血,冲到了天井的外面,突然就是一声号哭。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一边哭,一边骂。红粉也出来了,站在后妈的旁边,没有哭,嗓子却比后妈还要大。这一对平日里不和的母女终于走到了一起,齐心协力。她们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空洞洞的巷口诅咒痛骂。红粉的诅咒刻毒而又凶猛,威力巨大,却没有一个人出面,没有一个人接她们的话茬。连一个劝的人都没有。
  
  到了晚饭时分沈翠珍和红粉才平息下来。不平息下来又能怎么样呢?其实她们有数,这件事和榆木疙瘩家有关。一定有关。但是,没有证据,你就不能血口喷人。王存粮不吭声了,红粉不吭声了,沈翠珍也不吭声了。但是不吭声并不等于事情过去了,相反,只是一个开始。一家子都明白这样的道理,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麻烦的日子还在后头,说不定网子或端正还会有什么凶险。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总被人惦记着,日子是没法过的。端方没有说话,却有了坚定的主张。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一定要让王家庄的人看看,惹到他端方的头上,究竟能落到什么好。这件事必须了断,今天就了断。
  
  吃晚饭的时候端方给网子盛了一碗稀饭,自己也盛了一碗,交代了几句,出去了。沈翠珍看了一眼端方,心里头极不踏实,说:“你做什么去?”端方什么也不说。沈翠珍又追了一句:“你做什么去?”端方还是什么都不说。端方带着网子,手里头端着碗,四处瞎逛,最终来到了河边。端方终于看见了佩全了,大路、国乐和红旗他们都在。这就好,端方对自己说。佩全他们围成了一小圈,每个人都端着各自的晚饭碗,正在说话。端方走上去,笑着和佩全打了一个招呼。佩全没有料到端方会和自己这般客气,有些诧异,连忙笑了笑。端方顺便和大路也打了招呼,还有国乐,还有红旗。端方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端方和红旗打招呼的时候红旗向佩全的身后挪了一小步。端方看在眼里,都看见了。佩全刚想和端方说些什么,却看到了网子脑袋上的伤。网子伤得不轻。佩全眨巴了几下眼睛,虽说不知情,却猜得出发生了什么,拿眼睛看四周的几个人。端方顺着佩全的目光打量过去,佩全和端方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过去。一遍扫下来,佩全的心里有了几分的数,端方的心里同样有了几分的数。但是,谁都不提,就当没这档子事。端方吃完了,把手里的碗筷递到网子的手上,叫网子拿回去。端方看着网子走远了,来到佩全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佩全的肩膀上,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端方和佩全一起走出去四五步,从佩全的手上取下饭碗,放在了地上。佩全不知道端方要做什么,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做什么?”端方说:“佩全,你也看见了,我们家网子被人打了。”
  
  佩全说:“不是我。”
  
  端方说:“我知道不是你。这种事你做不出。”
  
  佩全说:“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端方说:“我们家网子是被狗咬的。”
  
  佩全笑了,说:“你找狗去啊。”
  
  端方没有再说话,突然弓起膝盖,十分凶猛地撞在了佩全的小肚子上。大路、国乐和红旗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佩全已经倒在地上了。端方的这一下可是使足了力气,佩全又是饱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气都喘不出。“找狗去?”端方大声喊道,“找狗去我丢不起那个人!——老子要打的就是狗的主人,老子打你!狗咬一次人,我打你一次,咬两次人,我打你两次!”
  
  端方喘着气,说:“佩全,不服气你起来。”
  
  大路、国乐和红旗都围上来了。端方没有走,就站在他们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准备的,腰里头带了家伙。他想好了,不管是谁,不管吃了谁的苦头,他都不理。他今天只盯着一个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来。佩全终于起来了,他没有扑到端方的身上去,只是弓着腰,在那里喘气。看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还不了手了。端方也没有再动手,却把纸烟掏出来了,叼了一根,给了红旗一根,给了大路一根,给了国乐一根。最后,给了佩全一根。佩全没接。端方的手就举在那儿,最终,还是接过去了。红旗从端方的手上抢过火柴,帮大伙儿点上了。没有人说话。一帮人就那么闷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吸烟。香烟真是个好东西,是男人就应该叼上它。
  
  就这么抽着烟,端方把话题岔开了,开始了说笑,网子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再提。端方对佩全客客气气的,佩全对端方也客客气气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过周围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头上拉屎了。不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这一回完全跌软了,是个蜡烛坯子,散了一裤裆的雄。
  
  临了,端方把烟头掐灭了,丢在了一边。端方说:“佩全,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端方通情达理了,说,“我们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说:“好。”
  
  端方说:“你想好了,我再问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斩钉截铁了,说:“好!”
  
  端方说:“你们都姓王,——大伙儿说呢?”
  
  大伙儿说:“好。”
  
  王存粮一直站在一棵树的后面,没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王存粮无比地宽慰,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老话,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
  
  端方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想到三丫在他的家里,正在和红粉说话。沈翠珍和红粉今天傍晚在巷子里骂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面,没有一个人来串门,没想到三丫过来了,看起来这孩子倒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沈翠珍刚刚和三丫说了几句网子的事,红粉却从箱子底下把自己的衣裳端出来了。三丫是知道的,红粉今年的年底要出嫁,这些日子一直忙她的嫁衣,便对沈翠珍笑了笑,把话题转到针头线脑上去了。沈翠珍瞥了一眼红粉的衣裳,一个人到天井去了。说起红粉的嫁衣,沈翠珍蛮伤心的。到底母女一场,沈翠珍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替女儿把好这一关。红粉不让。就是不让。沈翠珍趁红粉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瞄过几眼,针线粗得像狗啃的。唉,女儿的嫁衣太难看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脸往哪里放。沈翠珍不好说,也不敢说。就觉得丢人。
  
  三丫跑到端方的家里来,是因为她和母亲又吵架了。当然还是因为三丫的婚事。三丫又把一个提亲的人给回了。看还没看,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她,她就把人家回了。从歇夏开始,孔素贞就一直在外面托人,好不容易又说了一个,三丫轻飘飘地就打发了。做女儿的哪里能体会做母亲的心思。做母亲的没有别的,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着落,赶紧把终身的大事定下来。可三丫这一头也有三丫的苦衷,主要是自尊心被伤得太深了。给三丫做媒的一般都知道三丫家的情况,商量好了似的,介绍过来的不是地主的儿子,就是汉奸的侄子,再不还乡团团长的外甥。三丫有一个感觉,天底下所有做媒的人都不是在给她说媒,而是合起伙来把她三丫往粪坑里推。好,你推,我还不见了!统统不见!孔素贞急了,问三丫:“你当你是谁呀?”声音虽然小,挖苦的意思全有了。三丫说:“还能是谁,你孔素贞的闺女。”话里头有怨了。孔素贞说:“不是吧,我看你是金枝玉叶。”三丫说:“全托了你的福了。”这句话露骨了,孔素贞想,怪罪自己的意思全有了。——可这句话她能够说么?做母亲的又不是阴阳先生,哪里能知道哪一块云底下是风,哪一块云底下有雨?早知道是这样,就是把×缝起来也不会生出你们来。孔素贞伤心了,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是,话重了。孔素贞说:“人之初,性本善。丫头,你的心喂狗了。”三丫知道自己的母亲冤,可最冤的还是自己。这么一想也伤心了,话也一样地重了。三丫说:“你的心喂了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一条狗。我生下来就是一条狗。”这句话是一巴掌,打在了孔素贞的脸上。孔素贞气急败坏,说:“你是狗就好了。你要真的是狗,公狗会追着你的屁股转。何至于我来操这份心?”母亲看来是气急了,终于戳到了三丫最疼的地方。三丫盯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里闪起了泪花,突然笑了,说:“我求你别说了,妈,你别说了,帮帮忙吧。”三丫的话是有出处的,点在了孔素贞的死穴上。多年以前父亲王大贵上了水利工地,前脚出去,支书王连方后脚就跟进来了,请孔素贞给他“帮帮忙”。素贞帮了。帮了许多次,三丫撞上过一回。这会儿三丫把“帮帮忙”这三个字端出来,嗓子虽然不大,在孔素贞的那一头却是迅雷不及掩耳。孔素贞愣在那里,点上了大贵的烟锅。孔素贞望着手上的烟,好半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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