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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1/2页)

在盛夏,如果从空中去俯瞰苏北大地,只有一个特征可以概括,那就是绿。那是一片平整的绿,妖娆,任性,带上了一股奋不顾身的精神头,从地平线的这一侧一直纵横到地平线的那一侧。可是,如果从细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绿色就变得非常具体了,无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叶子实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谁还会去注意它们呢,细部反而没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体,呼啦啦变成了大地。然而,这是嫩绿。在这辽阔的嫩绿的背景上,却又点缀着另外一些绿,这些绿是深色的,老,发黑,一大团一大团,它们却是树。是被无边无际的水稻所包围着的小小的树林。其实也就是村庄。从高处看,或者说,从远处看,村庄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树林。它们是由槐树、杨树、桑树、柳树、苦楝和泡桐构成的,并不整齐,也没有方寸,带有天然的姿态。其中槐树和杨树是它们的绝对主力,具有主导地位,压倒性的优势。它们不是被天空压着的,相反,它们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了。它们还把无序而又低矮的草房子包裹在它们的阴影下面。草房子就在树的下面,这些草房子才是村庄的根本。它们很陈旧,因为日复一日的阳光雨露,它们的轮廓早已经失去了筋骨,失去了飞扬跋扈的动势,浑圆了,厚实了,像庄稼人的性格面貌。就在这样的草房子里面,住着庄稼人。他们就在浑圆而又厚实的屋檐下面,婚丧嫁娶,迎来送往,伴随着柴米油盐,重复着单调的、不可或缺的、数也数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代又一代,一辈一辈又一辈。一般说来,村庄都是安静的,但是,高大的树冠上有无数的鸟窝,那里是喜鹊、灰喜鹊的天堂。它们能闹。在每一天的早晚,它们不停地聒噪。在它们喧闹的时候,往往也是鸡犬不宁的时刻。这样的喧闹意味着一天的开始,到了黄昏,也意味着一天的终结。剩下来的,则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鸡在草丛里,鸭在池塘里,猪在猪圈里,自得其乐。狗要自由得多,但毕竟不是野狗,它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闻闻,管一点闲事,或什么也不管。到了发情的时候就用鼻子找一个,背靠背,把事情办了。即使是母狗怀孕了,也不知道怀上的究竟是谁的孩子。这一点猫就不好了,猫的动静大,比人的动静还要大。动不动就声嘶力竭,还大打出手。当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树林的下面还有另外一个更小的天地,这个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构成的,比方说,灌木、竹子,还有芦苇。它们在河流的边沿,或者说,在房前屋后,那是老鼠和蛇居住的地方,那里还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当然还有花翎,麻雀,这些和庄稼人就没什么关系了。人们也懒得去管它们。当然,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说是河流,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它们弯弯曲曲,在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兆头的情况下就拐了一个弯,却连接着远方,使远方变得更远,错综而又迷离。这就是苏北大地的一个大概,苏北大地上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一家一家的,一户一户的。除了在田间地头,他们有时候也会在不规则的巷子里走动走动,偶尔停下来,答刮几句,借一点酱油、针头线脑,或者到河边去淘米,刷马桶,捣衣裳。金钱上则没什么来往。话又说回来了,庄稼人的手头没有钱。谁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里头出了大事,不是红喜,就是白丧。
  
  秧苗们长在地里,长势喜人。慢慢地,它们的叶子由嫩绿变成了深绿,由深绿变成了碧绿,现在,从远处看都有点发乌了,乌溜溜的,散发出茁壮的、生猛的油光。比较下来,王家庄的水稻长势要更好一些,没有别的,王家庄的灌溉做得更好。水稻不是麦子,麦子喜欢旱,土壤里的水分过多它的根系反而要烂。水稻就不一样了,水稻离不开水。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头,水稻就站在水里,一缺水它就蔫了。当上大队支部书记之后,吴蔓玲没干别的,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放在了水利上。她来到了公社,直接扑到公社革委会的食堂,把革委会的洪主任堵在了酒桌上。吴蔓玲童言无忌,当着这一桌子的革委会领导,一上来就批评洪主任,甚至把洪主任的绰号都用上了,吴蔓玲说,洪大炮你不支持年轻干部的事业。洪大炮参加过渡江战役,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留下了后遗症,一开口说话就成了美国生产的直径125毫米的**炮。洪大炮望着吴蔓玲,不停地眨巴眼睛,很宽的腮帮子笑起来了。洪主任放下酒盅,嗓子反而小了,先请“小吴支书”坐下来,把问题“放在桌面上”,“慢慢谈”。吴蔓玲坐了下来,没说别的,伸出手来向高主任要东西。一共是两样:一台东风二十五匹的柴油机,一台水泵。吴蔓玲到底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她向革委会讨要机械化的灌溉设备说明她有眼光了。这么些年了,王家庄的灌溉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老风车,老风车架在河边上,像天空上面一大摞子大补丁似的。遇上无风的日子,再大的补丁也顶不上用场。还是要靠人力,用双脚去踩水车。一大群壮劳力汉子只能吊在水车上,跟挂了一大排的咸肉差不多,实在也解不了大地的渴。吴蔓玲坐在洪大炮的斜对面,把她的巴掌摊在洪大炮的面前,撒娇了,说:“洪大炮你给还是不给?”洪大炮望着吴蔓玲的巴掌,望着吴蔓玲的胳膊,附带瞅了一眼吴蔓玲的胸,没有说话。他把桌子上的半瓶“洋河大曲”拎起来了。说:“先喝酒。”吴蔓玲撒娇撒到底,说:“不跟你喝。”洪大炮看了看四周的人,很宽很宽地笑了,说:“小吴啊,你要是有胆子把酒瓶里的酒喝了,东风二十五,我给,水泵,我也给。”吴蔓玲没有犹豫,她的动作是迅速的,说风驰电掣都不为过。吴蔓玲提起“洋河大曲”的瓶颈,仰起脖子就灌。临了,放下了酒瓶,直了直脖子,眼眶里全是泪光。吴蔓玲小声说:“洪主任,我代表王家庄六百五十九位贫下中农,谢你了。”场面本来是喧闹的,轻松的,吴蔓玲在她的壮举之后附带上了这么一句,突然感人了。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了动人的力量。酒桌上安静下来。洪大炮说:“小吴,你打个报告来。”吴蔓玲没有“打”,直接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一张纸,摊在了洪主任的面前。这一着洪主任没有料到,开始摸身上的口袋。他在找笔。吴蔓玲拿出钢笔,拧开笔帽,十分端正地送到了洪主任的右手边。吴蔓玲说:“洪主任,酒我喝了,反正我也喝醉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盯着你,你在哪里吃我就在哪里吃,你在哪里睡我就在哪里睡。”这话说的,不讲理了,好笑了,本来已经很动人的场景突然又激昂起来。每一个人都在笑。吴蔓玲却浑然不觉。洪主任没有笑。他神情严肃地望着大家,嗓子里突然发射出七颗**炮炮弹:“同意的鼓掌通过!”酒桌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洪大炮在吴蔓玲的报告上写上“同意”,站起来,拍着吴蔓玲的肩膀,用钢笔的另外一端戳了戳吴蔓玲的额头,又戳了戳吴蔓玲的鼻尖,十分疼爱地说:“个小鬼。”洪主任后来补充了四个字:“前途无量。”
  
  严格地说,吴蔓玲这个支部书记的威信并不是靠她的亲和力建立起来的,而是在东风牌柴油机和水泵进村的那一刻建立起来的。建立的同时也得到了最后的巩固。不仅是王家庄的人,就连全公社的人都听说了,吴蔓玲“前途无量”。吴蔓玲自己当然不会说什么,但是,洪主任的话还是进入了吴蔓玲的肺腑了,她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在后来的岁月里,吴蔓玲的内心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变得无比地坚定,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离开王家庄的机会,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住,她在王家庄就一定会“前途无量”。
  
  抽水站正式试水的那一天是王家庄的重大节日。那一天所有王家庄的人都出动了。水泵好哇,水泵好。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他说对了。毛主席又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他又说对了。他人在北京,可他什么都知道。他老人家的话再一次在三大革命当中得到了最终的验证。王家庄敲起了锣,打起了鼓,那是盛大的、群众运动的场面。社员们亲眼看见河水从河里“抽”了上来,白花花地流进了水渠。水渠是新修的,成群结队的孩子分布在水渠的两边,他们顺着渠水一路追赶。胆子大一点的干脆跳进了水渠,汹涌的渠水把他们冲走了,但冲走了还是在渠里。这是幸福水。这是幸福渠。他们一路欢叫,直到每一个人都筋疲力尽。那一天的晚上王家庄的公猪、母猪、白猪、黑猪都在叫。它们饿了。它们不知道王家庄的人们为什么高兴成那样。它们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它们为什么会挨饿。
  
  正是得力于机械化的水利,王家庄的田间管理比较起邻村来就方便多了。下雨了,就在总干渠上打开一道口子,把水放掉一些;要是干旱了呢,再把这个口子堵上,用东风二十五抽上来一些。这一开、一堵,效率出来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最让吴蔓玲痛心疾首的恰恰正是在这个地方。总干渠是王家庄的,不属于任何一个生产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水多了,这个口子谁来开?抽水了,这个口子又是谁来堵?没人管了。吴蔓玲看在眼里,直心疼。为了这件事吴蔓玲不知道批评过多少人,高音喇叭里也讲了。没用。你一批评他,他反过来就问你:“凭什么就是我?”是啊,王家庄六七百号人呢,每个人都是王家庄的人,都是“主人”,凭什么不是张三,而是李四来干?凭什么不是三姨娘,而是六舅母来干?这一来坏了,都成了她吴蔓玲的事了。不管还不行。你不管,好,水就在那里无端端地淌,一直淌到共产主义。吴蔓玲没有办法,只能扛起大铁锹,一天到晚在田埂上转。走得太累的时候,吴蔓玲禁不住就会停下脚步,远远地望着抽水站,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委屈,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寒心。吴蔓玲算是明白了,庄稼人的心目中其实是没有集体的,不要说公社,就是连大队、生产队都没有。庄稼人的心中只有他们自己。吴蔓玲在心里头对自己说,下次再也不能替集体办任何事情了,绿豆大的事情你都不能办。你只要心一热,惹上了什么就等于缠上了什么,蚂蟥一样想甩都甩不掉。当然,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头说说,吴蔓玲永远也不会把它们送到嘴里去的。
  
  扛着大锹,吴蔓玲在田埂上转悠了一个上午,进村了。到了午饭的时间,她捧上了饭碗,来到了大队部门前的树阴低下。这一天的中午吴蔓玲吃的是面条,她用大海碗把面条盛了,从小罐子里舀了一勺子脂油,也就是猪油,出门去。人还没有到树底下,她已经闻到了猪油的芬芳。说起猪油,吴蔓玲原先可是从来都不吃的,现在倒好,就是喜欢。越闻越香,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即使是吃米饭,有时候吴蔓玲也喜欢挑上一筷子,拌到米饭的里头去。都不用菜,吃得又快又香。一抹嘴,我的个妈妈哎,一碗米饭就下了肚了。
  
  吴蔓玲端着碗,把碗里的面条叉得老高,都踮起脚后跟来了,就听见开怀的大笑从树阴底下爆发出来了。吴蔓玲并着步子走上去,问:“笑什么呀?再说一遍,说给我听。”广礼家的看了吴蔓玲一眼,跷着小拇指剔牙,一言不发,做出一副清淡的样子,是藏而不露了。吴蔓玲忙说:“笑什么哪?”金龙家的连忙接过话来了,抢先说:“在说三丫呢。”吴蔓玲有些纳闷,心里想,三丫是个闷葫芦,能有什么好笑。吴蔓玲追问了一句:“三丫到底怎么啦?”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她说:“三丫她闷骚。”
  
  吴蔓玲咽了一口,说:“瞎说什么,三丫本人的表现还是可以的。”
  
  金龙家的急了,对着吴蔓玲问:“她的事迹你就一点都不知道?”
  
  吴蔓玲说:“不知道。”
  
  广礼家的按捺不住了,广礼家的就是这样,总是在关键的地方说出最关键的话。她拍了吴蔓玲肩膀一巴掌,总结性地说:“都让端方快活过了。”
  
  四五个女人又是大笑。动人的话题就是这样,笑了一遍还可以笑第二遍,笑完了第二遍还可以笑第三遍,完全可以重复利用,重复享受。吴蔓玲没有笑。作为一个未婚的女人,她一时还不能完整而深刻地领悟“快活过了”的美妙含义,并没有展现出恍然大悟或心照不宣的神情。金龙家的看在眼里,急了,只能用大白话把事情挑开了:
  
  “被端方睡过啦!”
  
  女人们不笑了。“睡过了”,没意思了。“睡过了”还有什么嚼头?清汤寡水的。只有“快活过了”才来得火爆,来得滋补。
  
  吴蔓玲停止了咀嚼,明白了,似乎受到了严重的一击,脸红了。吴蔓玲对自己的脸红很不满意。吴蔓玲说:“不可能的。”吴蔓玲说,“怎么可能呢?”
  
  广礼家的说:“怎么不可能?一公一母。正好。”
  
  女人们又笑,吴蔓玲还是没有笑,脸色已经相当地难看。吴蔓玲说:“不可能,端方怎么会看上她!”
  
  金龙家的压低了嗓子,说:“前天夜里端方爬墙头了,都爬到三丫的床上去啦。”
  
  “你看见了?”吴蔓玲反问说。吴支书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口气里头有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没有。”金龙家的说。
  
  “要实事求是。”吴蔓玲说,“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传。”
  
  事实上,这个中午吴蔓玲的表现过分了。回到大队部,吴蔓玲把剩下来的半碗面条丢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愣神了。照理说端方和三丫的事和她没有半点瓜葛,支部也管不着,于公于私都不碍她的事。可吴蔓玲还是生气了。骨子里却感伤。再往骨子里说,是伤心了。可能还有点吃醋。这个醋吃得没道理了。她吃的是哪一门子的醋呢。三丫你厉害呀,不声不响的,该捞的你都捞了。端方你这个人也是,怎么就能看上了三丫?不说出身,就说她这个人,有哪一点好?有什么可以让你动心的地方?没有哇!无端端地,吴蔓玲就觉得三丫把自己比下去了,伤得不轻。端方你不是东西,三丫你更不是东西。吴蔓玲睁着茫然的眼睛,无缘无故地,四顾茫然。有点想哭的意思。
  
  究竟是王家庄,太小了,村子也就是碗口大,巷子也只有筷子长,当天的下午吴蔓玲和端方居然在村口撞上了。吴蔓玲的心口陡然就紧了,拎了一下。吴蔓玲禁不住对自己发出了一阵冷笑。但吴支书没有冷笑,是真笑了,实实在在地挂在脸上。端方招呼说:“吴支书忙哪。”吴蔓玲说:“不忙。”声音却不对,有些颤了。端方却站住了,正想利用这样的机会和吴支书说句话。秋后他想去当兵,还是早一点把话递过去,打点一下总归是好的。但端方这个人就是这样,越是心里的事,反而越说不出口,想必还是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端方的脑子里想着“当兵”,低下头,用拖鞋的鞋底不停地在地上蹭,去一趟,回一趟,再去一趟,再回一趟。吴蔓玲到底是吴蔓玲,已经好了,放下了肩膀上的大锹,说:“我平时忙,对你们也缺少关心,近来的表现怎么样?”端方想了想,说:“就那样。”吴蔓玲说:“怎么能‘就那样’,‘那样’是哪样?”吴蔓玲瞥了端方一眼,目光里有了责备的意思,说:“端方,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这样晃荡。无论怎么说,你是个高中生,是个人才。前途无量呢。总还是要有一个好的表现,将来要是有了什么机会,你得先把群众的嘴巴堵上,这样我才帮得上。”吴蔓玲的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了,既有对端方的肯定,也有对端方的希望,口气当中似乎也暗含了些许不满,但总体来说,还是为端方着想的,端方听出来了。端方停住了脚,笑呵呵的,改成了搓手,嘴里说:“谢谢吴支书。”吴蔓玲提起地上的大铁锹,重新扛到肩膀上去,瞪端方,说:“还吴支书吴支书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喊吴大姐,要不就喊蔓玲。”端方把下嘴唇咬在了嘴里,说:“哪能呢。”吴蔓玲再一次笑起来,说:“我的名字可是毒药,一进嘴就药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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