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字:
关灯 护眼
零点看书 > 平原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第1/2页)

顾先生的话是火把,照亮了端方的心。端方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光,有光就好办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晃悠了。端方提醒自己,要放弃,要放弃他的大锹,放弃他的乱葬岗,放弃他的三丫的长相。端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天是唯物的,它高高在上,具体而又开阔,是蓝幽幽的、笼罩的、无所不在的物质。
  
  但是,有人却拿起了大锹,开始向地下挖了。这个人是老鱼叉。老鱼叉突然来了新的动静,他不再拿着手电在屋子里找了,不再与夜斗,他开始与地斗。每天的天一亮,老渔叉就把天井的大门反锁上了,拿出他的大锹,沿着天井里的围墙四处转,用心地找。然后,找准一个目标,在墙基的边沿,用力地挖。他在往深处挖,往深处找。老鱼叉现在还是不说话,但是,精神了,无比地抖擞,在自家的院子里摆开了战场。这一次的动静特别地大,几乎是地道战,他一个人就发动了一场人民战争。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一院子的坑坑洼洼。因为没有找到,只能再重来。到处堆满了潮湿的新土,家里的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鱼叉这一次真的是疯魔了,用兴隆母亲的话说,“只差吃人了。”其实老鱼叉一点都不疯,相反,冷静得很,有条理得很,他只是在寻找一件东西罢了。他要把那件东西找到,一定的,一定要找到。兴隆的母亲坐在堂屋里,晃着芭蕉扇,望着天井里生龙活虎的老鱼叉,笑了,绝望地笑了。胸脯上两张松松垮垮的**被她笑得直晃荡。祸害吧,你这个老东西,看你能祸害成什么样!你怎么就不死的呢!兴隆望着满院子的狼藉,满腔的担忧,好几次想把自己的父亲捆起来,塞到床底下去。母亲却拦住了,说:“随他吧。他是在作死。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没几天的人了。只要他不吃人,由着他吧。这个人是拉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兴隆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到合作医疗去。要是细说起来,兴隆怕呆在家里,不愿意面对他的父亲,然而,比较下来,他更怕的地方是合作医疗。他怕那吊瓶,怕那些滴管,怕那些汽水。只要汽水一打开来,三丫就白花花地冒出来了。三丫是他杀死的,是他杀死的。一个赤脚医生把汽水灌到病人的血管里去,和一个杀猪的把他的刀片送到猪的气管里头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兴隆的心里极不踏实,对不起端方那还在其次,关键是,三丫的脚步总是跟着他。兴隆在晚上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盯梢他,亦步亦趋。其实并没有声音。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反而确凿了。三丫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风一样,影子一样,蚂蚁一样。现在她死了,她的脚步就更不容易察觉,这正是三丫在盯梢兴隆的证据了。惟一能够宽慰的,是端方的那一头。兴隆再也没有想到端方能这样干干净净地替他擦完这个屁股,没有留下一点后患,很仗义了。然而,终究欠了端方的一份情。这是一份天大的情。兴隆就想在端方的面前跪下来,了了这份心愿。端方却不露面了。想起来端方还是不愿意看见兴隆,兴隆又何尝想遇见端方呢?往后还难办了,怎么相处?说来说去还是三丫这丫头麻烦,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省心,死了还叫别人不省心——你这是干什么呢三丫?你怎么就不能让别人活得好一点的呢?兴隆就觉得自己冤。太冤枉了。兴隆坐在四仙桌的旁边,望着天井里的父亲,他的背脊油光闪亮。兴隆想,都是这个人,都是这个人搅和的!要不是他,兴隆何以那样糊涂,何以能闹出这样的人命?这个突发性的闪念一下子激怒了兴隆。兴隆“呼”地一下,站起来了,冲到天井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动了手。兴隆一把就把老鱼叉推倒了。
  
  “挖!挖!挖!!你找魂呢!”
  
  老鱼叉躺在泥坑里,四仰八叉,像一个正在翻身的老乌龟。兴隆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后怕,就担心自己的父亲从地上跳起来,提着大锹和自己玩命。这一回老鱼叉却没有。他一身的泥浆,汤汤水水的,一点反击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畏惧得很。这个发现让兴隆意外,但更多的却是难过。父亲老了,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了。老鱼叉趴在地上,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小声央求说:
  
  “儿,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在找魂。”
  
  大太阳晃了一下。兴隆的心口滚过了一丝寒意,掉过了头去。
  
  老鱼叉的确是在找魂,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只不过他不说,家里的人不知情罢了。这句话说起来就早了,还是一九七六年春节的前后,老鱼叉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二虎了。说起来老鱼叉倒是经常梦见王二虎的,但每一次王二虎都遭到老鱼叉的一顿臭骂,王二虎就乖乖地走开了。这一次不一样,在梦里头,王二虎却从老鱼叉的背后绕过来了,王二虎对老鱼叉说:
  
  “老鱼叉,龙年到了,整整三十年了。”
  
  老鱼叉想起来了,王二虎在土地庙被铡的那一年是狗年,一晃龙年又到了,可不是整整三十年了么。老鱼叉说:
  
  “滚你妈的蛋!”
  
  王二虎说:“该还我了吧?”
  
  老鱼叉说:“滚你妈的蛋!”
  
  王二虎说:“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老鱼叉笑笑,说:“还你什么?”
  
  王二虎说:“房子,还有脑袋。”
  
  老鱼叉就醒了。一身的汗。
  
  当天的晚上老鱼叉出了一件大事了,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撞上鬼了。如果不是老鱼叉亲自撞上的,打死他他也不信。这个夜晚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惟一不同的是,公社的放映队来村子里放电影了,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学校的操场上去了,村子里就寥落得很。老鱼叉不看电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悠悠地吸他的烟锅。九点钟刚过,老鱼叉在鞋底上敲了敲烟锅,起身,往茅坑的那边去。老鱼叉有一个习惯,临睡之前喜欢蹲一下坑,像为自己的一天做一个总结那样,把自己拉干净。老鱼叉出了门,用肩膀簸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袄,绕过屋后的小竹林,来到茅坑,解开,蹲下来了。许多人一到了岁数就拉不出来了,拉一回屎比生一回孩子还费劲。老鱼叉不。他拉得十分地顺畅,一用劲,一二三四五,屁股底下马上就是一大堆的成绩。可今晚却怪了,拉不出。怎么努力都不行。老鱼叉只好干蹲着,耐心地等。小竹林里一片漆黑,干枯的竹叶在冬天的风里相互摩挲,发出鬼里鬼气的声响。这时候风把远处电影里的声音吹了过来,一小截一小截的,一会儿是枪响,一会儿是号丧,肯定是电影里又杀了什么人了。电影里当然是要杀人的,哪有电影里不杀人的。冬天的风把远处的号丧弄得格外地古怪,旋转着,阴森了。而茅坑的四周却格外地阒寂,除了竹叶的沙沙声,黑魆魆的没有一点动静。老鱼叉耐着性子,只是闭着眼睛,拼命地使劲。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出来了一点点,再憋了半天,又是一点点,像驴粪蛋子一样,一点痛快的劲头都没有。好不容易拉完了,老鱼叉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有些意犹未尽,不彻底。想重新蹲下去,就把眼睛睁开了。骇人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漆黑当中,老鱼叉的面前站了一个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直挺挺的,高个,穿着很长很长的睡衣,就这么堵在老鱼叉的面前。脸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只是个大概。离自己都不到一尺。老鱼叉一个激灵,心口拎了一下,脱口就问:“谁?”那个人不说话,也不动。老鱼叉的头皮一下子紧了,又问:“谁?”那个人依旧站着,不动。老鱼叉伸出手,想把他操开。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老鱼叉的手却空了。这就是说,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老鱼叉手里的裤子一直滑到脚面上,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件事老鱼叉对谁都没有说。可是老鱼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鱼叉从来都不信鬼,然而,眼见为实,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后老鱼叉相当地后怕,点上了旱烟锅,暗暗地对自己说,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里会有什么鬼。为了证明这一点,第二天的晚上老鱼叉拿起手电,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边,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很短,其实相当地严厉,超出了一般的威胁。老鱼叉壮起了胆子,走到了茅坑里头,打开手电,把小竹林里照了一圈,甚至连大粪池子都照过了。放心了,解下裤带,蹲了下去。这一回老鱼叉没有低头,而是昂着脑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这个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鱼叉是有备而来的,只要一有动静,他立马就会捻下手电的开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的话,那么,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无处藏身,原形毕露。
  
  老鱼叉并没有拉出什么来。什么也没有拉出来。但是,当老鱼叉站立起来的时候,老鱼叉知道,他胜利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昨天晚上还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这一次的探险是有意义的。这一次的探险意味着这样一件事,从今往后,老鱼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老鱼叉再一次用手电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喽。老鱼叉关上手电,把两只胳膊背在了身后,打道回府。就在快要离开猪圈的时刻,老鱼叉不信邪了,故意不开手电,再一次回头了。这一次的回头彻底改变了老鱼叉未来的日子。事实证明,这一次的回头是灾难性的。还在昨天的那个位置,老鱼叉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高个子,他穿着长长的睡衣,影影绰绰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在冬天的微风里,稍稍有一点晃动。老鱼叉忘记了手里的手电,只是一刹那,魂已经飞出去了。老鱼叉立即打开了他的手电,白大褂子站立的那个“地方”被照亮了,什么都没有。
  
  老鱼叉的沉默就是春节过后开始的,一家子的人谁也没有留意。从三月开始,老鱼叉的话明显地减少了。人老了,舌头也懒了,谁会在意呢。相反,家里的人却从另外一些地方发现了老鱼叉的反常种种。第一件事是老鱼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样地坐起了马桶。兴隆的妈妈为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兴。这马桶是男将们坐的么?啊?一个大男将,那么大的岁数,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像什么?你说说看,像什么?大男将可不是女人,他们的屎臭、尿臊、屁响,三间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几步,到院子的外头拉到茅坑里去么?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兴隆的妈妈忍不住了,到底给老鱼叉甩了脸色,赌气了,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用了,给你。你天天倒马桶。”老鱼叉满脸的皱纹都摞在了一起,厉声呵斥说:“马桶是你的?马桶跟你姓了?”蛮不讲理了。兴隆的妈妈差一点给憋死。为了一只马桶,吵都没法吵,说都没法说,说不出口哇。哪一个体面的人家会为了马桶吵架的呢?没法说。伤心得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电筒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来了,摁下手电,在家里到处照。你说这个家里有什么?还有一件就是老鱼叉的自言自语了,很少,却要重复。可没有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老鱼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来了。他的鬼魂回来了。都三十年了,他还是回来了。老鱼叉当然不想和王二虎见面,但王二虎硬要钻到老鱼叉的梦里来,这可就没有办法了。梦你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
  
  “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房子,还有脑袋。”
  
  问题很明确了,很简单,就是“还”或是“不还”。这个问题把老鱼叉难住了。在“还”和“不还”之间,老鱼叉伤神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伤神了。开始当然是“不还”。还什么?笑话嘛。但不还有不还的麻烦。天总是要黑的,天黑了总是要睡觉的,睡觉了总是要做梦的。一想起做梦,老鱼叉的气短了。那等于是为王二虎修路了。老鱼叉只要是一做梦,一睡觉,王二虎就从老鱼叉修好的这条道路上回来,盯着老鱼叉,盯着他要,要他“还”。这太折磨人了,比死了还难受。老鱼叉改主意了,决定“还”。老鱼叉相信,只要“还”了,他就踏实了,就算他王二虎大白天坐在老鱼叉家的门槛上,老鱼叉也不用心惊肉跳的了。可是,怎么“还”呢?拿什么去“还”呢?“还”到哪里去呢?这些都是问题。老鱼叉揪心了。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怎样去做这样的事。
  
  老鱼叉只能拖,拖一天是一天。但王二虎在逼。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老鱼叉的梦中,步步紧逼。这个人也真是,不让人喘气了。事实上,是老鱼叉自己不让自己喘气了。自打老鱼叉把王二虎“告了”的那一天算起,也就是说,自打王二虎被“咔嚓”的那一天算起,再换句话说,自打老鱼叉住上这三间大瓦房子的那一天算起,老鱼叉的心里其实就没有消停过。他的心一直被一样东西“拎”着,是悬空的,是不着地的,还晃荡。但老鱼叉有老鱼叉的办法,他积极。他拼了命地卖力气。他下手重。他一直并且永远站在最坚固的那一边。他时时刻刻告诫王二虎,我不怕你。我们人多,最关键的是,我们势众。但王二虎这个人狡猾了,当你人多势众的时候,他就躲起来,稍不留神,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了,忽然地,鬼鬼祟祟地,招惹老鱼叉那么一下子。一招惹完了就跑,躲到一个永远也说不出地名的地方,然后,又冒出来了。他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神出鬼没了。王二虎死了,早就死了。可王二虎就是不死,一直不死,永远活在老鱼叉的心中。老鱼叉骨子里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九七六年四月九号,老鱼叉到底绷不住了。他上吊了。就在大瓦房的堂屋里,他把麻绳拴在了屋梁上,打了一个活扣,把脖子套了进去。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其实老鱼叉是深思熟虑了。他决定“还”。他决定用上吊这个办法“还”。这一“还”就干净了,主要是地点好。老鱼叉其实是一个机敏的人,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他把上吊的时间选择在上午,是有眼光的。那个时候谁能想得到家里头有人上吊呢?等家里的人上工了,只要一袋烟的工夫,老鱼叉就可以把他三十年的债务一笔还清了。冤有头,债有主,他顶了上去,还能给他的子孙们赚回来三间大瓦房呢。划算的,值得。人算不如天算哪,谁也没料到老鱼叉的长孙过来了。小家伙从门缝里看见了悬空的爷爷,立即来到巷口,奶声奶气地尖叫。老鱼叉没有死成,却对一件事情上了瘾,爱上了上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巧,第二次还是被这个小孙子发现的,老鱼叉又得救了。老鱼叉张开了他的大巴掌,抚摸着孙子的小脸蛋,笑了,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就是不让爷爷去还债,好孩子。像我们王家的人。”
  
  连着上了几次吊,老鱼叉没死成,心思却又活了。他原本是铁定了要死的心的,孙子不让他死,其实就是老天爷不让他死了。几次没死成,老鱼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还了!他要和王二虎再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从家里头挖出来,是的,挖出来。你不是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么,那就说明你离这个家不远了。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墙缝里?是在树根旁还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来了,王二虎,这一回对你不客气了。不用铡刀铡你,我让你碎尸万段,再用火把你烧了,烧成灰,烧成烟。我看你还来不来!
  
  庄稼人从来不把立秋说成“立秋”,而说成“咬秋”。为什么呢?因为夏天的暑气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给身子骨败败火,它们便在立秋的时分抓起一只瓜来,咬一口。这一口下去就是个标志,秋天准时正点,于北京时间几点几分,来到了。事实上,这样的仪式太一厢情愿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过了,却还是热。庄稼人就把这样热的秋天叫做“秋呆子”。连老天爷的脸色你都不会看,你说你呆不呆?另外还有一路情况,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浇凉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庄稼人就把这样的秋天说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厉害,不用说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庄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庄的人娇气,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种双季稻。所谓双季稻,就是稻子收上来之后再种一季,这一来秋收的日子就太紧张,太劳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地宝贵。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例子吧,比方说,五号晚上八点四十七分立秋,你的双季稻就必须在五号晚上八点钟之前栽下去,六号上午九点钟都不行。这是老天爷的必杀令。杀无赦。有原因的,因为秧苗不能见霜。霜降一到,老天爷立即翻脸,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浆了,统统变成了稻瘪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说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觉,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进去了。没那么便当。你要火烧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烧火燎地耕田,再火烧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后才轮到插秧。古人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你要和时间“抢”,“抢”赢了,你这一年就赢了,“抢”输了,你这一年就没了。什么叫“看天吃饭”?什么叫“靠地吃饭”?你要是不把“秋收”搞清楚,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主席领导过一次革命,叫“秋收起义”,你听听,他老人家多聪明。许多人不服气,想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扳手腕,不行的,你玩不过他的,你怎么斗得过庄稼人呢——秋收是这样的劳累,再遇上秋老虎,你说你还有命吧。连豁着牙齿的小丫头们都知道秋老虎的厉害,她们在空空荡荡的村口跳牛皮筋的时候是这样唱的:
  
  一二三四五,
  
  打死秋老虎;
  
  老虎不吃人,
  
  晒得屁股疼;
  
  屁股分两边,
  
  妇女能顶——半边天。
  
  妇女能顶半边天。是的。秋收刚刚开始,吴蔓玲一会儿在野外的田头,一会儿在打谷场上,硬是靠她的血肉之躯把半边天“顶”起来了。吴蔓玲习惯于身先士卒,割稻,挑把,脱粒,扬场,耕田,灌溉,平池,插秧,样样干。一句话,她“是男人,不是女人”。“战双抢”是没有日夜的,这一来吴蔓玲就不怎么回大队部睡觉了,每天和社员同志们一起,吃在田头,睡在场边。吴蔓玲已经连续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一个像样的觉了,困得不行了,就躺在稻草垛的旁边,眯上两三个小时。吴蔓玲今年的辛苦不同于以往,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秋收刚刚开始,王家庄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件,混世魔王,这个人跳出来了,上工了。还不是一般的出工,一出场就表现出了马力强劲的主观能动性,很昂扬,一副革命加拼命的样子。吴蔓玲吃惊不小,警惕起来。这个缩头乌龟这是哪一出呢?连续观察了好几天,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密探全程跟踪。密探的报告回来了:是真的,不是假积极。这就更不正常了。积极,又不是做给她看的,他凭什么积极呢?这个懒得都快变成咸肉的人不可能真心地爱上劳动。不能。一定有什么内在的隐情。费思量了。但是有一点,不管混世魔王的积极是真的还是假的,吴蔓玲提醒自己,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落后于他。他积极,吴蔓玲就要表现得更积极。他不怕苦,吴蔓玲就要表现得更不怕苦。他不要命,吴蔓玲就一定还不要命。不能输给他。这里头关系到一个党员形象的问题。所以,吴蔓玲的这一次秋收有点不要命了,积极到近乎残酷。有时候,明明可以吃饭,吴蔓玲就是不吃,明明可以睡觉,吴蔓玲就是坚持住,不睡。在王家庄,所有热爱劳动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条真理,那就是著名的反比例关系:一个人越是对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才越是说明这个人对工作的热爱。想想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了,那不是爱工作又是爱什么?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夜的命名术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我用闲书成圣人 凌天战尊 这个明星很想退休 逐道长青 重生之将门毒后 我家娘子,不对劲 星门 玉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