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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1/2页)

每年的征兵工作大约要经历这样的一个程序:一,动员,动员大会之后当然就是报名。二,目测,淘汰一批。三,初步政审,淘汰一批。经过两轮淘汰之后,四,送公社体检。这里就要淘汰一大批。主要的问题有沙眼、中耳炎和肝肿大。乡下的孩子除了病得起不了床,一般来说是不去医院的,眼睛上有点小毛病,耳朵上有点小毛病,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就留下了后患。还有一个比较集中的问题就是肝。乡下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营养严重地不良,最关键的是,营养严重不良的身体从小还要承担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时间一长,肝就肿大起来了。体检的时候医生的手指沿着你的肋缘摁下去,肝脏超出肋缘零点五公分就不合格了。就是这个“零点五”,撂倒了多少热血青年。体检合格者,五,政治审查,并递交严格的、正式的政审材料,再淘汰一批。最后能够留下来的,那真是天之骄子了。想想也是,当兵是多大的事?祖国和人们要交给你,靠你保卫呢,一点点也不能马虎。
  
  每一年的征兵都是一次群众运动。既然是群众运动,村子里照例都要贴出彩色标语,写上“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响应祖国号召、服从祖国挑选”、“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兵民是胜利之本”以及“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样的口号。口号一旦到了墙上,它就再也不同于口号了,它不是振臂一呼,不是脱口而出。它是书面的,肃穆的,深思熟虑的,带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效力,还带有真理和法律的功能。
  
  动员大会一开完,端方就来到混世魔王的大仓库,两个人面面相觑了。是报名呢,还是不报名呢?拿不定主意了。其实,报不报都是一样的。对王家庄来说,任何与组织相关的事情,事情的“结果”往往都在事前,不可能在后头。这是组织办事的一个特点。换句话说,端方和混世魔王当兵的事,结果其实已经出来了。即使体检合了格,也只能说明你的身体还不错,别的你就不要指望了。然而,两个人无声地商量了一遍,还是要报。完全是意气用事了。年轻人就是爱意气用事。可是话也要反过来说,不意气用事那还叫年轻人么。
  
  端方和混世魔王在这里热热闹闹地报名,体检,有一件事情他们其实是不知道的。今年的征兵不同于以往,情况特殊了。往年的人数一直比较多,一般说来,全公社都有七十到八十个不等,每个村都能摊派到两三个。今年不同了,征的是特种兵,全公社统共也只有五十二个名额,最终分配到王家庄的也才有一个,还是吴蔓玲争取过来的。只是没有对外宣布罢了。早在接到通知的时候吴蔓玲在心里头就“内定”了,给端方。她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和端方单独地谈一次,把支部的决定告诉他。这样正规一些。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
  
  初步政审的时候吴蔓玲就想把混世魔王掐死。转一想,不能。刚刚被他强奸过,风声有没有漏出去,现在还不好说。万一村子里有什么风声,她一捏,等于从反面证实了这个事情。不能够。她跷上了她的腿,若无其事,附带还开了几句玩笑,帮着混世魔王说了几句好话。吴蔓玲有吴蔓玲的算盘,指不定他的体检还过不了关呢。就算是过关了,还有最后的政审这一道门槛。到那时就用不着她这个支书来说话了。谁想到混世魔王的体检就是过了。他怎么就不瞎、不聋、嘴里不长疮、背上不淌脓、身上不生癌的呢?吴蔓玲对混世魔王有彻骨的恨,恨归恨,但最主要的还是怕。作为一个村支书,作为一个姑娘家,她是有顾忌的。相反,混世魔王肆无忌惮。吴蔓玲真正惧怕的其实正是这一点,怕他的肆无忌惮。这个人已经疯了,他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就算是把他送过去坐牢,进一步说,就算是把他枪毙了,吴蔓玲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她这个村支书还当不当了?不能玉石俱焚哪。
  
  吴蔓玲想把惟一的名额留给端方,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她想在端方临走之前和端方“好”上那么一些日子。是的,她想和端方“好”。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很难说得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好”特别地迷人,想起来就叫人缠绵,一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悬在那儿,缭绕在那儿。当然,这个“好”肯定不是恋爱,不是谈婚论嫁。要是真的让吴蔓玲和端方谈恋爱,最终嫁给他,吴蔓玲不情愿。说到底端方还是配不上的。可是,配得上自己的小伙子又在哪里呢?没有。比较下来,还是端方了。端方有文化,模样也好,牙齿白,主要是身子骨硬朗,有一种可以靠上去、可以让人放心的身架子。这些都是吴蔓玲所喜欢的。还有一点是最为重要的,端方是毕竟要走的人,就是“好”也“好”不长久。他一走,其实什么也就没有了,从此就天各一方,再怎么“好”,也扯不到谈婚论嫁上去。吴蔓玲在这件事情上用心深了,都有些痴迷了。就想着能和端方早一点“好”起来。“好”起来是怎样的呢?实在也没有想好。吴蔓玲为这件事情都专门哭过三四回了,心里头也知道,她这样做其实是不好的。可是,想“好”的心思就是这样,一旦动开了头,再收就难了。拉不回来的。吴蔓玲对自己说,即使是错,她也要错一回。就错这一回。不错这一回她终究是不能够甘心的。
  
  要是细说起来的话,吴蔓玲最大的愿望还是在端方的怀抱里睡上一觉。这个念头不着边际了。想起来一次吴蔓玲就要慌乱一次。说到底吴蔓玲还是太累了。这么多年了,其实一直在累,一直在逞能罢了,身体其实是吃不消的。要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踏踏实实的,安安稳稳的,瞎头闭眼的,睡上一个又深又长的觉,那就好了。端方要是能够抱着自己,守护着自己,想必也是好的。谁也不会打搅她了。有端方搂着,安全了,谁有胆量去得罪端方呢。她就可以把她的脑袋依偎在端方的胸脯上,把端方的扣子解开来,一头钻进去,埋进去,他的胸膛是那样的结实,那样的宽广,温暖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睡,无缘无故地哭上一回也是好的。她要把什么都告诉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把心窝子里头想说的话一股脑儿说给他。混世魔王的事情就不说了,不能的,要是说了,端方会杀了他。要出人命的。那还是不说了吧。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这么一想吴蔓玲的眼泪下来了,她端坐在床沿上,两只眼睛对着罩子灯,愣神。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必须让端方当兵去,让他走。他不走,他们是“好”不成的。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和端方的事一旦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
  
  吴蔓玲在那里愣神,流泪,端方却也没有闲着。吃过饭,端方把筷子架在了碗的边沿,推开了,一张脸绷得铁青。沈翠珍看了端方一眼,一声不响地把筷子拿了下来,放在了桌面上。端方的这个习惯坏了,只有叫花子才会把筷子架到碗上去,会越吃越穷的。沈翠珍为这件事不知道说过端方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自从去了养猪场,除了三顿饭,端方就再也不着家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么。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话,就好像他的舌头被人借走了,有人借,还没人还呢。你要是问他话,比方说,床上要不要添一床被褥,床单要不要带回来洗一洗,他也不开口,喉咙里“嗯”一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知道“嗯”一下,急死个人了。问多了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都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太上皇了。人人都要看他的脸色。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回来了,一到家里就没有了动静。简直就是吃豆腐饭了。王存粮呢,也不说话。自从红粉出嫁的那一天起,王存粮和端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当着那么多的人,端方可是没有给他这个做继父的一点脸面。这还罢了,你端方在王家庄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哪?啊?都是些什么人?小混混、小痞子、小流氓。赶上乱世,绝对是一群亡命徒。这些人王存粮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早知道是今天的这副模样,当初还让他读高中干什么?做一个小流氓是不用读高中的。现在倒好,端方还当上亡命之徒的总司令了。人家都升官了,恭喜你了。王存粮点上旱烟锅,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经验和教训,当初死活不该再婚的。后妈不好当,后爸也不好当。尤其是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大了,到头来你不知道喂出来的会是怎样的一个祖宗。
  
  推开晚饭的饭碗,端方出门了。刚刚来到天井的门口,却发现四五个小兄弟已经黑黢黢地站在他们家的外头了。在等他。端方走过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个饱嗝,这会儿他哪里有心思和他们一起鬼混。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自由活动吧。”红旗说:“你今晚干什么?”端方把他的话题撇开了,说:“自由活动吧。”把四五个黑影子打发走了,端方想到吴蔓玲的那边再走一遭。无论如何要再走一遭的。体检都通过了,端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半路上。
  
  走了一半,端方改主意了,突然想起了大队会计王有高。作为王家庄的大队会计,王有高怎么说也是王家庄的二号人物。请他出个面,再帮着撮合撮合,也许是管用的。王有高和吴蔓玲的关系一直都不错,他要是说什么,吴蔓玲一般都要给他一点面子。这里头是有历史渊源的。水很深。要是认真地推敲起来,吴蔓玲能够做支书,还有王有高的一份特别的功劳。撇开王有高是吴蔓玲的入党介绍人不说,老支书王连方倒台的时候,王有高也曾动过顶上去的念头,等他真的“活动”的时候,王有高发现,想当村支书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这就要较量了。较量来,较量去,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而在公社书记的眼里呢,一个手心,一个手背,“可都是肉哇!”王有高眨巴眼睛了。他的两只眼睛可以说是两把上好的算盘,可以左右开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下五除二,四去六进一,五去五进一,六去四进一,七上三去五进一。王有高的眼珠子经过一番激烈的拨弄,结果有了。王有高退出来了。他想到了另外的一个人,吴蔓玲。“吴蔓玲有条件把这副胆子挑。”他用《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同志的唱词向上级组织举荐了吴蔓玲。吴蔓玲,女,初中毕业,有文化,不怕苦,觉悟高,党性强,作风正派,谦虚好学,做人踏实,群众基础好。王有高的舌头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把大刷子,它用鲜红鲜红的油漆一眨眼就把吴蔓玲刷成了一朵大红花,而他自己呢,变了,成了一张小小的绿叶,客观地、谨慎地、心安理得地,衬托在了吴蔓玲的身边。这个姿态高了。很好。大度,公允,负责任,是一心为公,一切为了事业的姿态。王有高自己也被自己的谈话打动了,眼圈红了。他的谈话带上了抒情的色彩。“上级组织”洪大炮的眼眶也红了。在感情上,他们共鸣了。王有高的姿态给了洪大炮极好的印象。印象就是结论。洪大炮雷厉风行,伸出了两只胳膊,紧紧握住了王有高的手,大声说:“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他奶奶的,就这么的了!”吴蔓玲就这样当上了王家庄的村支书。吴蔓玲当然是知情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吴支书在王家庄党内的、党外的大小会议上都格外地给“王会计”脸面,“我完全赞同王会计的讲话。”吴支书说。“王会计,你的意见呢?”吴支书说。“王会计的讲话精神就是我的精神,我就不重复了。”吴支书说。“王会计,你还想补充一点什么?”吴支书说。王会计在党内和党外的威望就在吴支书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当中建立起来了。很厚。很霸实。威望不是别的,其实就是发言权。就是说话管用。就是你刚刚说完了话,别人总要把两只手举起来鼓掌。不仅掌声脆亮,还要让你看见——我在为你鼓掌呢。而没有威望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好玩了。你说完了,别人就咳嗽,就吐痰,就调整坐的姿势,就抖动他的小腿。本来不用咳嗽的,嗓子里也要弄出一些声音,听上去极度地不安。然后,有人站出来了,说话了,他想“谈一谈个人的意见”。七扯八扯,最后就把你的意见撂倒了。你的意见就如同放屁,臭味未了,而音讯已无。
  
  王有高不在家。端方笑眯眯的,弄出一副不在家也不要紧的样子,客客气气地和大辫子扯上淡了。这还是端方第一次来到大辫子的家,大辫子格外地热情了。大辫子再也没有料到端方这么晚了还会来串门,心里头正在纳闷,可还是高高兴兴地说:“是端方伙啊!”端方到底是求情来的,有点难为情。虚应了几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双眼睛就在四下里张望。大辫子说:“找有高哇?”端方笑笑,说:“没有。不找王会计。”大辫子有些不踏实了:“那你想找谁呀?”端方稳当过来了,定神了,嘴巴上抹上了蜜,说:“我就不能来看看大辫子阿姨?”大辫子的脸在油灯底下顿时就笑成了一朵花,咯咯咯的。心里头看见底了。个小杂种,个小油瓶,个遭枪子儿的!你妈都没敢动我女儿的心思,你倒敢了。还跑上门来了。三丫都死在你的手上了,你还想让我的女儿也死在你的手上不成?你做你的榔头梦吧——你喂猪还没把自己喂饱呢!大辫子和和气气地望着端方,说:“端方孝顺了,还知道来看看大辫子阿姨。坐噻。”端方说:“不坐了。最近还忙吧?”大辫子说:“忙什么?还不就是一天三顿饭。”端方说:“那也辛苦。我以前不知道,现在喂了猪,才知道一天三顿也不容易。”这话说的,不着调了。大辫子笑了,说:“喂猪不容易,喂人容易。”话说到这儿味道似乎有点不对了。端方赔上笑,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点收不起来的意思。人也越来越紧张了。可是,也不好拔脚就走。端方只好让开了大辫子的目光,东张张,西望望。端方的举动在大辫子的这一头越发鬼祟了,是心术不正的样子。大辫子也不和端方扯皮了,说:“端方,你妈一直让我给你说一个对象,这种事可不能着急。”端方“嗨”了一声,说:“你别理她。”这么说着话,端方的眼睛已经钉在了墙上,那里有一个大镜框,里头有一张大辫子的女儿放大了的照片。大辫子瞅了端方一眼,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小子不安好心了。他的花花肠子已经花到自己的家里来了。大辫子伸出手,拍了一拍端方的肩,说:“端方哪,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听阿姨的,性急了要烫着的。”其实是威胁了。端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哪里能听得懂大辫子话里的话。端方说:“我什么时候急过?我不急。”你听他的口气,你听听端方说话的口气!都笃笃定定的了,她大辫子的女儿都已经是他端方的人了。大辫子动了气,不想再和他啰嗦,说:“端方哪,我还要去看看兔子,阿姨就不陪你说话了。”等于是逐客了。端方求之不得,说:“那我就以后再来看阿姨。”匆匆告退了。大辫子静了一会儿,气不打一处来,她来到天井的外面,对着黑乎乎的巷子厉声喊道:“文方——,文方——,文——方——”端方正在向远处去,就听见大辫子在声嘶力竭地喊女儿的名字。文方终于在很远的地方回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端方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大辫子的呵斥声了:“死哪里去了?啊?死哪里去了?”文方似乎顶了一句嘴,中间隔了一断小小的间隔,大辫子的骂声到底从远方传过来了:“你的爹娘老子死光啦?啊?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天一黑就乱串,不要脸的东西!下作的东西!再跑!再跑我打断你的猪腿!”端方在远处听得清清楚楚的,没想到大辫子是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平日里看不出来的。女儿出去串串门,何至于用这样恶毒的话去骂自己的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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