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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玉皇庙福帅行军法 龟蒙顶义军计破围

第三回 玉皇庙福帅行军法 龟蒙顶义军计破围 (第1/2页)

庙内还在整队,庙外阿葛哈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他是满洲八旗子弟里头叫作“铁头蚰子”那类人物——过了冬的蝈蝈,京师里趟得开,上到王公勋贵,下至乞儿卖唱、引车卖浆之流,斗鸡走狗调鹰喂鹦鹉的场子里头都兜得转——本家祖宗汗血功劳有的说嘴,古董字画碎铜烂铁赏鉴上头抵得了当铺朝奉——下头人瞧他是天家亲戚半个金枝玉叶,上头贵人瞧他是勋戚后代,又有母亲偌大面皮搁着,走到哪人都说“这蝈蝈真帅”——其实不过是夸奖金丝蝈蝈笼子罢了——打东汉外戚党锢至今,千古贵介子弟抵死不悟这个道理——宗人府里闲得发闷又调内务府,又嫌内务府升官慢,又调出来当军差,混几年再回京升官好资格。这么一把算盘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带着副管带,还有营里的十个棚长、一个书办站在庙外,等得探头探脑,几次伸脖子往里张望,山门里站岗的亲兵那股威势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头扮鬼脸儿笑道:“福四爷见了老傅恒跟个避猫鼠似的,出门就这么大威风!”那书办在旁耸着兔皮耳套谄笑道:“您老在京认识四爷么?”
  
  “认识!怎么不认识!福隆安福灵安还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着辫子笑道,“有一回这哥儿背不上书,他老子要揍,还是我求的情呢!……四爷喜欢带兵,是个大将胎子,你们一见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来传令叫进,便住了口,心里打鼓脸上嬉笑着亦步亦趋进了庙。一进山门,他就觉得气氛不对。贺老六告诉他是“福四爷带了十几个随从黑夜赶来”,但这庙里大块方队就有四个,在甬道东西分两厢列队,人人腿缚扎带腰中悬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树下,廊庑下碑碣旁几乎隔三步就有一个亲兵,手按刀柄目不邪视钉子似的站岗,满院甲兵如林刀丛剑树,一声喘息咳痰不闻,肃杀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着的大铁香炉燃着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烟袅袅笼罩,二十多名军校皮甲银袍雁序旁列,三十多个火枪手也都挂着大刀挺枪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汉,一个个面目狰狞,中间簇拥着一位青年将军,也是白袍银铠、二层东珠金龙顶旁悬一条白布,白净面皮上目如点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这就是带孝请缨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几个人进来见这阵势,起初有点像梦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的直晃荡,沿长长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着清醒过来,又有点像走进密林里落了单的猎手,惊惶四顾互相碰撞着,都是满把冷汗双腿发软,下意识往前“蹭”着。直到王吉保大喝一声:“报名!”这一众人等才乍然一惊,阿葛哈双膝一软便头一个跪了,结结巴巴报道:“汉,汉军旗山东绿营第二纛,兖州镇守使标营二营管,管带阿葛哈叩,叩叩叩……见钦差大人!”福康安满心一片杀机,双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着下头这几个不尴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问道:“有多少日子没有发饷了?”
  
  “回四爷,自从平邑出事,兖州镇守使刘希尧撤差拿问,下头就一文饷银没发。”阿葛哈原本进来时吓得心惊胆战的,听福康安发话辞气声色并不严厉,胆子立刻壮了许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辫子,满口京腔立时变得流利起来,带着一股痞子味说道,“现在都是一斗一升从乡里自筹。县里已经没人管事儿,征起粮来要多难有多难……四爷你明鉴!我那里还扣着一千多反贼家属,他们也是要吃粮的……一顿饭两窝头、咸菜……”
  
  “你不要说窝头咸菜。”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属做什么?”
  
  “回福帅,他们是反贼家属呀!”
  
  “我知道,你扣他们做什么?”
  
  “我……我是想……这个这个……”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问话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说道,“我想《大清律》里头,凡故造反谋逆者无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一人造反株连九族。陈英死了,县衙砸了,监狱也坏了,地方上没人管,留着这些人在乡里容易通匪资敌,所以就派兵把他们暂拘起来,听接印官处置。”他编派谎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说完抬头,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个黝黑发光的两头尖脑袋,大薄嘴唇抿得像个女人,弯月眉下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装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不宽不窄还露个边儿。见他盯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则不逊——三十四皇姑何等体尊的人,怎么养了这么块料?思量着,脸上已经变色,端坐椅中朗声问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标下有罪过。”阿葛哈眨着眼说道,“当时城里造反作乱,我不在营里,正带着营兵在南河滩操演射箭。事情报到我那里,带兵回营已经中午,派人进城侦探,贼人已经劫了监狱砸了库全伙逃走……”“你说了半日,你有什么罪?”福康安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气震慑得身上一颤,眼皮子一哆嗦,避开福康安的目光,语气里便带了惊恐:“……这,这,这就是我的罪……当时满城都乱了,说反众有五五六千人,城里的痞子街棍也都出来打家劫舍。敌情这个不明,城里这个这个要这个——嗯,那个弹压。所以一头据守本寨,一头派人在城里维,维持这个治安……变起这个仓猝,料敌不明,失去战机,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罪。好在城还在我手。大帅来了,愿作前锋杀敌立功,努力巴结差使将功折罪!”
  
  福康安从椅中站起身来,嗤地一哼说道:“打仗用着你这样的‘前锋’?你看看你这花花太岁模样,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剑,绕着烧得燔热的大铁鼎踱步,脚下橐橐有声,满院士兵静静听他说话,“变起仓猝——不是你的过错。说句‘罪过’是何其轻巧!你以为这是上庙送猪头少了一颗猪牙?你带兵操演本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贼匪异动,本应立即驰援,追击反贼,反而龟缩营寨扣押人质,任凭一城百姓惨遭蹂躏,守吏县令被逼自尽。我亲自下令着你部进城,你胆敢索饷要挟推搪军令。你狂妄!”他愈说愈是激愤,字字句句音节铿锵,已是爆豆炸锅般又快又响,突然间一跺脚,大声叫道,“王吉保!”
  
  “标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枪手队前站着,听见呼喊,高声应道,腾腾两步站到队前,“请爷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阴阅兵颁布军令,该当何罪?”
  
  “回大帅——杀!纵敌逃脱者——杀,奉调不从者——杀!”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众人一眼,背着手平视铁鼎,冷冷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贺老六!”
  
  “标下在!”
  
  “将阿葛哈剥去官袍,就地正法!”
  
  庙宇里的空气乍然间凝固起来,从蒙阴带来的两千军士虽然个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但也都是太平兵,哪个见过这种阵仗?眼见贺老六带着四个亲兵上去,三下五去二剥脱了阿葛哈官袍,连顶戴袍褂往旁边一丢,连衣服落地的声音都满院里听得见,人人惊得腿肚子转筋脸上全无血色。兀自听福康安说道:“别以为你是阿桂的什么本家,又是什么额驸的儿子,是皇亲国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误了我的军令,连额驸本人我也不饶!”阿葛哈浑如做一场噩梦,已经吓呆了,吓傻了,由着人剥袍子摘顶子,像一块破布被人晃来晃去,直到冰凉的钢刀刀背压在脖子上才猛地惊醒过来,挣了几下,两个膀子被亲兵架得死死的,哪里动得?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裤下屎屁尿古怪作响,膝盖挣着跪行两步,脸上冷汗涕泪交流,语不成声说道:“求……求大帅看在我额娘分上高、高抬抬抬贵手……是是是我冒犯了军令虎威,罪罪该万死,愿立军令状立立立功赎罪,国家有八议制度……”他哀恳着,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赎罪银子!”
  
  “赎罪银子你留着,下辈子交给和珅。我这军中没有七议八议,只有一议,军法无情!”福康安咬牙切齿,盯着铁鼎,在极度的恐怖气氛中缓缓转身面向阿葛哈,毫不犹豫地迸出两个字:“行刑!”
  
  两个亲兵突然同时放开阿葛哈,一个顺手拉起辫子,一个高高扬起大刀,一道弧光闪烁斜劈了下去。阿葛哈连哼也没哼一声,身躯便垮倒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项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着红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条腿还在伸延,贺老六已从血泊中提起头来,向福康安道:“大帅,请验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自己也亲手杀过人,但这样近在咫尺,认真地“验刑”却还是第一次,阿葛哈头颅下,发辫梢的血还在滴沥,鼻上颊上满涂的都是血,已经面目模糊,只两只眼鼓得溜圆好像还在盯自己,那张嘴方才还在说话,这会儿成了一个空洞,歪咧着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阵恶心,移开目光调息定神,见下头军士们都吓得脸上雪白,自己才稳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着一动不动的尸体,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点头叹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论起来不远不近是亲戚呢!吉保记着,用我的俸银给他买一副上好的板儿,回京治丧我去吊祭——你们怎么样?”他突然又问阿葛哈同来的十二人,“他有罪,你们有罪没有?”
  
  这十二个人原就紧挨着阿葛哈跪地,原听阿葛哈胡吹,见福康安时说话声气平和,循循儒雅像个青年秀才,哪知说变脸就变脸,真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血溅青石尸陈鼎前,那血已经淌着凝在眼前,犹自心迷神摇眼花缭乱,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浑身不知疼痒,此时轻轻一声问,竟如被一阵风骤然袭过来的秋草般一齐瑟瑟发抖,一悸一颤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么话。庙院中军士们以为他又要开杀戒,刚刚松缓一点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们的罪。”福康安已见立威成功,满意地看了众人一眼。问道,“你们谁是副管带?”
  
  十几个人不安地悸动一下,最前头一个军官畏缩地回头瞟一眼,膝行两步,说道:“标下赖奉安……是副管带……”福康安转脸问贺老六:“你方才传令,他跟着阿葛哈起哄没有?”十二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哀恳望定了贺老六,惊恐得发抖,不知他那张可怕的嘴说出什么话来。
  
  “没有。”贺老六说道,“这个赖奉安还说,福四爷惹不得,先遵令,有难处再禀——就这个话。”福康安道:“有这个话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带,阿葛哈军务措置有失,你有禀报上司责任。我调来兖州府镇署衙门文案,并没见你的禀帖,所以还要有点军法处置——来人!”
  
  “在!”
  
  “拖到那株柏树下,打二十军棍!”
  
  “喳!”
  
  若在平日,绿营军中行这样的军法,也会慑得人心惊不安的。但方才的杀戮场面太过紧张恐怖了,这点子刑罚已经“不算事儿”,毕毕剥剥的肉刑声中,满院军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晃眼看着福康安在阶上铁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里,目光也就跟着晃到哪里。
  
  “福康安是读书人,不以杀人为快事。”一时刑罚完毕,两个军士搀着赖奉安过来验刑叩谢了。福康安便向众人训话:“但要是不杀他,别的军官兵士违令失事,我无法处置。军伍里还有桃花运——都有!”
  
  兵士们发出一阵兴奋的鼓噪欢跃,还夹着哄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许喧哗,抑着嗓子揎臂扬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个微笑,对地下跪着的赖奉安等人说道:“狗东西们给我滚起来!当兵的没见过杀人?挨上司两板子,踹你一脚赏你几个耳巴子是寻常事,你们娘老子没有开导过你?别这么脓包势,既然现在归我节制,纪律赏罚一视同仁。我已经揍过你了,你从此遵命立功,他妈的,我照样赏你!”他几次带兵,已经摸清了行伍脾气,丘八爷们不爱见咬文嚼字的酸馅小白脸儿,因而时不时也放几句粗话,虽然略带了点刻意,兵士们倒觉得比那些一味粗俗的将领另有一分子亲近。这么几句训斥下来,满院军将已都面带欢容,连刚挨了打的赖奉安也破颜一笑,跟着来的军官们也都如释重负打起了精神。
  
  “现在是——”福康安敛去笑容,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离午时正牌还有一刻,你们立刻回营,整顿队伍进城。一来一回二十五里,限你申时正牌全军安置好,申时一刻还来这里听令!”
  
  “喳!”赖奉安忍着屁股疼“啪”地叩了个千儿,又请示道,“我营里现有兵力一千人,外头乡里还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粮,二是维持治安。请大帅示下,要不要全数收拢?还有,营里的匪属怎么办?”福康安道:“匪属全部随军进城,我有用处——派下去征粮的通知他们,限明天午时以前归队!记住,要把营中存粮全部带进城中,一升粮也不能留在营里。进城两件事,安定民心,征粮买菜买肉供应军需,没有银子先打借条。明白?”
  
  “标下明白!”
  
  “去吧!”
  
  “喳!”
  
  “回来!”
  
  福康安眼中幽幽闪光,像透过庙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说道:“你带的这十一个人,派三名火速到兖州传我军令,兖州府所有驻军,除留守大营的以外,全部向恶虎滩开拔!”赖奉安见福康安无话,行了军礼带人小跑出去了。
  
  当夜,“阿葛哈率军进了平邑城”的消息便报进了龟蒙顶大寨造反好汉帐中。这是紧要军情,龚三瞎子立刻请正在巡寨的王炎过来商计对策,他在民间绰号叫“三瞎子”,其实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边儿。是因当初跟王伦造反,队伍被打散,夜走黑风岭遇到三只狗熊,凭着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斗,三只熊竟都没能逃命。当地老百姓都管狗熊叫“瞎子”,传开了说“龚义天独斗三瞎子”,渐渐就变成了“龚三瞎子”,本名“义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从王伦造过反的,龟蒙顶一众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王伦事败,这些人无所归宿,官兵一顿搜剿过后,渐渐又零散回到山寨。“龚义天”这名字已被官军造进斩杀“王伦反贼名单”花名册中,“龚三瞎子”却依旧活着。王炎原是在王伦军中结识的朋友,原也不见有什么能耐,直到兵败,三人一同逃亡,到处都有红阳教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递消息管送人。走到哪里人们都是顶礼膜拜凛凛敬畏如神。他这才知道王炎在王伦军中不显山不显水,是守时待机的意思,其实本人是个身拥数十万信徒的红阳教“侍主圣使”!几次在寨中演练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法术之后,连龚瞎子在内,都尊王炎是寨上的“入云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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