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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十五王慰抚去国臣 错会意和珅讨无趣

第十回 十五王慰抚去国臣 错会意和珅讨无趣 (第1/2页)

刘墉说“就有恩旨”,但“恩旨”却迟迟不发,纪家的人这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蒸笼里一样黑暗,焦灼令人难耐,盼着有旨意,指着乾隆“恋旧”恩施雨露,但又怕这道诏书。因为罪名始终没定,那些数落出来的话有些轻飘飘,有些帽子扣下来就吓死人,是个可轻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诏书一旦要他的命,连转圜的余地、乞命的指望也断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阖府外遭凶险,内忧人口不宁,人人竟如热锅蚂蚁一般。纪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儿上要撑得定,戴东原、刘师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来探,还要一副“处变不惊”稳沉豁达气度,尽自心中油煎火烧也似,也只好硬着心挺将去。
  
  堪堪七日过去,纪昀前夜伏侍马氏一夜没有合眼,刚坐在椅上支颐假寐片刻,樱桃斜街南边陕西巷不知哪个戏子吊嗓子“——噢——”一个亮腔透墙穿院而入,纪昀惊颤一下醒了过来,见马氏已醒得双眸炯炯,一条瘦得芦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听外间沈氏几个女人犹自梦呓,便踱过来替她掩上被角,轻声道:“三天水米不沾了,这么着好人也挺不下去。现成的姜醋,下碗挂面给你,也许克化得动。”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边去了。”马氏摇头,一眼不眨望着丈夫,伸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声微气弱地说道:“……真的……方才见了接引童子,就要带我走……我说放不下你,他说你家居士命中有这一劫……还说是你造孽太多的过……先老安人也来了……说纪家祖上积的德,你不碍的……还说圣旨就要来了……接引童子直笑,说晚间再来,我就醒了……”
  
  纪昀听着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头就没少记载这类事。李戴的事、卢见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游戏笔墨信手涂画,同年同僚被他戏耍捉弄的更记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马氏平日就不知规谏过多少次,现在说来竟似长别话嘱,真是听来字字酸心语语悲切,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儿还是淌了出来。小声对马氏抚慰道:“这是你体气弱了见神见怪的,也为读我的书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静心调养,这病无碍的……”马氏静静一笑,说道:“没嫁到你家我就吃斋念佛的了……我这形容儿自己还有什么怕的?是替你吊着心……这梦做出来我就知道是佛是祖点化我迷津……你不碍的……我心里格外清明,万岁爷都看得见呢!你性命无碍,我走了也安心……”马氏看着大亮了的窗户,微喘一会儿平静了,说道,“你歇歇儿,就是你说的,姜醋面给我下一口吃,不要一点荤腥儿,也许克化得……”纪昀笑道:“她们也一夜没睡,都挤这一处难得都睡好了,我来吧,你吃一口我再歇着。”说着起身到书房外间,见窗帘子蒙着,彩符、蔼云、卉倩、明轩还有三个丫头有的挤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着,便不言声到廊下捅炉子坐锅。
  
  这一来书房正屋里人都惊醒了,郭彩符出来赶着纪昀回房。几个人忙着整理床铺,倒换药罐儿扫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儿水开,给马氏做好饭,又熬药,到伙房里给纪昀打饭,足半个时辰才算停当。纪昀在外间转一遭,回房刚刚端碗吃饭,隐隐听得街上筛锣,还有细碎的马蹄声传来,不禁一怔,马氏在床上道:“老爷,圣旨来了,快……”大约太激动心情,一下子竟背过气去。众人正张忙慌乱不知所措,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邢无为匆匆进来说道:“纪老爷,内府王公公来传旨!”
  
  “我这就来。”纪昀忙答一声,回头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给她翻翻身子——”说着便大步出来。已见王廉在正院立等着了。
  
  “纪昀听旨!”王廉也不进屋,就正厅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纪昀伏跪叩头了,口宣谕旨道,“尔纪昀以一介微命书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弥密位至人臣之极。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放纵家奴庇佑亲属肆行无法!朕思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刑以肃朝纲,念尔事朕有年文事更张不无微劳,且于疗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着发往迪化军前效力,续功赎罪。钦此!”
  
  “臣罪当诛、皇恩浩荡!”纪昀深深叩下头去,“罪臣纪昀颤栗谢恩!”
  
  这是“军流”惩处,比着发往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或打牲乌拉、乌里雅苏台军前效力还要轻些。既不交部,纪昀最担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辈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拨,弄恼了乾隆,“赐自尽”是随口一句话的事,聆听这旨意不由得暗地里松下一口气,果然是“于性命无碍”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说的和马夫人的梦兆,又觉敬畏诧异。转思新疆离此遥途万里,****万千崎岖艰险,且和卓木未平军事方兴未艾,展念云山关河,回思返程无期,又难抑悲从中来……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得起身。
  
  “纪老爷请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他来,说道,“咱给老爷道喜了!您这么着就算灾星退了一半。虽说道儿远些,那也还是给朝廷办差出力,三年两载的奉旨回京,还是咱们的纪相爷呐!”口中不住唠叨着,“才出事那阵子他们都吓得不得了,我这眼里头还是有水儿,我说怎么了?纪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爱他老人家的才没说的,这会子遭难,往后还是红日当头!看看,看看,这不是恩旨已经来了?这就时来运转了……”施祥、杨义一干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围在二门里头听消息,听这诏书俱都放下心来,有的人便飞跑进去报平安,听纪昀叫“拿五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乱哄哄又去账房取银子给了王廉。王廉说着“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宽慰吉利话方离府乘骑而去。
  
  纪昀送走他们,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半阴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况味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见家人满院还在乱着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马夫人的病,惝恍着步子进了西院书房。彩符几个人已在轩下候着,见他进来一齐打千儿请安贺喜。纪昀此刻才觉神魂稍定,皱着眉道:“这不过是捡了一条活命,有何喜可贺?你们打点一下我的书和行李,和外头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几个人跟我,这些事太太照料不来,蔼云、卉倩还小,你多偏劳些。我料着刘石庵还有安排,这事是他做主,太太这么病,我求他几日宽限大约不会驳了面子的……”郭彩符脸色黄黄的挂着泪痕,连日焦劳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儿就是卢见曾的儿媳,事由此起,但得纪昀平安累死也是甘愿,忙敛衽连连答应着,又道:“太太已经醒了,我们几个商议,头面首饰上头还能变点银子。外头那姓邢的已经叫刑部的人撤出,想来家产也能保住,盘缠备足了,我跟着老爷西边去侍候,再挑几个妥当小厮跟着。再难,我们也熬得过去。”纪昀略觉放心,在轩下蹲身用扇子扇火煎药,口中道:“这么远的道儿,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奴才们就跟,也要讲个情愿。你们谁也不要跟我,军前效力跟着个婆娘,算怎么回事?”正说着,见邢无为带着刘墉进来,丢了扇子起身道,“刘公来了?请里头坐。”刘墉却只略一点头,在天井院站定了,说道:
  
  “有旨意,纪昀听宣!”
  
  这句话又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惊得院里廊上庑下人人目瞪口呆:刚刚接过旨意,前后脚不错又是一道旨!纪昀料是事有大变,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纸,甩袖拂衣颤颤跪下叩头:“罪臣纪昀恭聆上谕……”
  
  “奉皇上口谕,”刘墉看一眼惊悸不安的纪昀,微笑道,“着纪昀即刻入养心殿见朕。钦此!”
  
  纪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刚刚醒过来,又堕入五里雾中,召见罪臣不希奇,但召见已经定罪发落过的罪臣却是闻所未闻,饶是他腹笥盈车阅世沧桑,只觉得越来越猜不透这位主子的葫芦药了。怔了半晌才觉得失礼,忙叩头答道:“罪臣……遵旨……”
  
  “纪公别狐疑,我陪你进大内。”刘墉笑吟吟扶起纪昀,“我一大早就进去了。皇上说你的处分旨意已经发出来了,临走前再见你一面。没有别的意思——家里人可以安心,刑部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这就退回去,家产已经有旨发还……”他说着,纪昀心里蒙蒙胧胧,一片空白,模糊得泼了一盆浆糊似的,已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
  
  ……坐了刘墉的大轿到紫禁城进西华门,入隆宗门,直到军机处,纪昀都呆呆的,如同傻子进城,又像夜梦游人。刘墉跟人说话便在一旁傻听,有人行礼,跟着点头答讪呆笑,乾清门前广场上一阵清风吹过来,才悟到此身已在龙楼凤阙丛中朱衣紫贵队里。一眼瞧见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细语交谈着什么从永巷出来,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从军机房里出来寒暄,纪昀忙向颙璇兄弟叩头请安,刚说了句“罪臣——”,颙琰笑着一摆手道:“这话留着跟万岁爷说。你走远道儿,回头叫人我府里去,有头好走骡送给你。”颙璇和纪昀顽笑惯了的,笑道:“怎么瞧着呆头呆脑的?别这副丧门样儿,记着你还欠我一幅字儿,赶紧趁没走写好给我!”
  
  “苏东坡有诗‘者回断送老头皮’。”纪昀情知事态好转,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爷们了,焉得不惊,没变成呆鸟就不错了。”因见卜礼从永巷口出来,才止了说笑,不紧不慢,心里打着奏话腹稿跟进养心殿。
  
  乾隆刚从先农坛回来。祭先农坛籍田是春郊大礼,“扶犁”也是做做样子,都是必有的功课。金龙袍褂天鹅绒冠糊得里三层外三层,“样子”也要像模像样,全挂子卤簿执事呼拥来去,三月季春暖阳地一番折腾,已弄得汗湿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软鞋在院中散步,见纪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着卜礼趋进垂花门,便站住了脚,微笑说道:“是纪昀啊,久违了。”
  
  “皇上……”纪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悲酸,倒了五味瓶价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该死,辜负了皇上的恩……没有想到罪余之身,还能见龙颜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无遗憾的了……”
  
  乾隆眼见一个诙谐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间憔悴潦倒至此,仿佛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乱的发辫丝丝颤抖,声气哀恸哽咽着言语不能连缀,不禁也恻然动容,注目凝视移时,松弛地舒一口气,说道:“进暖阁说话吧……”纪昀叩头称是,起身随乾隆进来。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见纪昀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犹带泪痕,便吩咐:“还那边坐了。朕有些话要问,有些话要吩咐。”
  
  “是,”纪昀颤着身子坐下,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头说道,“罪臣恭聆皇上训诲。”
  
  “打起点精神来。”乾隆一笑,说道,“看你平日学问智量,读你的书,仿佛很有阅历很沉实厚劲的,怎么这么不禁折腾?听说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头同僚怕也有炎凉世情的——原来你是个银样镴枪头!”纪昀原本硬着头皮,准备挨他一顿霹雷闪电兜头训斥的,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颤的,脸上也就似笑似哭,说道:“罪臣虽言行不谨,怎么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惧戒,那是枭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闭门思过,追随主上数十年,没有寸功微劳,反而行止败德为皇上增忧。为人臣者到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于世态炎凉,这里的况味局内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获罪,门上春联写‘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今日亲历亲见……但臣获罪于天,不敢以‘炎凉’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于人使臣受愆赎过,不能以炎凉罪人的。”乾隆默默点头,一手捧着桌上碗盖出神,却问道:“你今年多少岁数?朕记得是五十一岁?”
  
  “回皇上,臣生于雍正二年,今年犬马齿五十二岁。”
  
  “身子骨可还支撑得?”
  
  纪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头答道:“臣素来体气强健,文字之外不务劳心,不善酒惟有嗜烟而已,身子还算好。”
  
  “这就好。”乾隆淡淡说道,“一来你自翰林入惟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军务政务都打奏折文牍上知见,所以值四库书房、管礼部,终究一个秀才而已。二来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隐袒。朕征询几位大臣,大臣意见你有欺君之罪,照这罪名发到部议,一百个纪昀也只是个死。但你随朕几十年了,朝夕相处,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权,没有倚宠威福的事,也不植党、狼一群狗一伙的营造势力。仗着朕器重厚爱,轻狂环跳言语噱笑偶有失检放肆处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没有,这就有可恕可悯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进发打箭炉,那是烟瘴之地,敌情极为错综繁复,怕有什么磋跌。所以又发旨问兆惠、海兰察,他们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说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发了旨意给你。那里虽远,人情却好,兆惠他们断不至作践难为你的。发到别的州府,下头那起子龌龊官儿不明底细错会了意,希图承旨,什么罪名给你捏不出来?那才真是让你百口莫辩万劫难复呢!去吧……离着中原远远的。有些地方看好,隐着祸患之忧,这里看着凶险,借句《三国》的话说‘虽在虎口,安如泰山’呢!”说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来,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恳恳如对家人子弟剖说衷肠,纪昀进宫时一腔惶恐抑郁离愁忧绪都化作乌有散去。听到乾隆殷殷为自己出路细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恸切难以自抑,任泪水横溢而出。哽咽着道:“皇上……矜全爱护之情,纪昀敢有一日忘怀,即猪狗不食之败类!皇上……”
  
  “好了,明白就好。”乾隆也为自己的话感动,黯然拭泪,良久回神笑道,“海兰察回奏得有趣,‘纪昀是个吃肉肚子,我听师爷说过“肉食者鄙”这回也要“鄙”一回了,我支起羊肉锅等他,准保攮搡他个狗!’——他不写‘够’字,写成了狗马的‘狗’!”又道,“朕还要见人,你这就回去预备上路。家里有你许多朋友,也不至于匮乏的。”
  
  纪昀听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辞,刚站起身,乾隆叫住了问道:“还有件事想问你。你给你亲家卢见曾通连报信,朕断定你是有的。但查抄卢府,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是怎样给他报信的?”
  
  “这……”纪昀一愣,忙回道,“臣确实没有给他报过一个字的书信,当时诏书切责情势紧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点茶叶和一撮盐,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的‘盐茶亏空’了……”
  
  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哈哈大笑,摆手道:“去吧去吧……你这个人呐,尽小聪明……你天天都能见朕,如实回奏代为请罪,哪来这么大的事?写信给卢见曾,好好伏罪退银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见王仁抱着老高一摞子奏折进来,问道,“那是什么?军机处送来的么?”
  
  “回主子话。”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儿回道,“是各省递来的折子,都没有写节略。奴才方才过去给老佛爷送《阿弥陀经》,返回来打军机处门口过,高云从在那儿取密折奏事匣子,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让奴才带过来了。他说他人立刻也就进来的。”乾隆一边听,口里“嗯”着,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抚格罗的奏章,信口问道:“这会子谁在老佛爷那里?”王仁见乾隆有兴致问自己话,高兴得脸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来,说道:“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儿、十七老福晋陪老佛爷玩叶子牌,容主儿去送《古兰经》,帮着老佛爷看牌。奴才去时候二十四福晋刚刚出来,她是给十二格格请寄名符儿的,孝服没退,请了安就出来了。还有海兰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爷说因缘,讲《太上感应》,热闹欢喜的不得了。后来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又凑趣儿说笑话儿,太后赏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别的人有的赏香炉,有的赏牙签,扇子……老佛爷开心着呢!”
  
  乾隆看着奏章,见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罗会商,点出五千精兵,拟三天之后突袭大金川,心里格登一声,援笔濡了朱砂要写什么,又放下了笔:这个福康安是要速战速决,而且是先斩后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罗奔是个淫昏之徒,部落内又有老色勒奔策应,乘其不备突然掩袭,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罗奔与清兵抗拒,盘结纠缠二十余年,以傅恒之能尚且险些丧生草地,金川地险人悍,这么冒险成么?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进兵打箭炉,西藏有变,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烂之局……他觉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该怎样下这朱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皱眉看着福康安的奏折,又扯过格罗的折子一并参酌,问道:“还赏了和珅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
  
  “啊,是这个……”王仁见乾隆不言声,已准备退下的,忙又赔笑道,“是定安老太妃说轮回转世,说起和珅大人长相,像是前辈子是个女人,办事儿也像个满洲姑奶奶,瞧着面熟似的。秦媚媚说就是前头死了的锦霞托生的,太后老佛爷一下子想起来,说:‘可怜见的果然不错,你们越说我越想着是!她竟这么痴的?转轮儿变成和珅又来侍候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么疼他重用他!’忙着叫秦媚媚去钟粹宫佛堂上香,又要《梁皇忏》本子来要抄,可可儿的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说了一阵子笑话儿,就赏了这些东西。后来她来,转轮托生的话都没再说,老佛爷是为这点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锦霞转世投胎,乾隆心里轰然一声,顿时痴了、怔了!……其实也许潜意识里他早就这样想过,只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独尊儒术,从没有认真往这上头想。经这一语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顶般豁然憬悟,不必深思再思,已经坚信不疑!只这一刹那间,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证相叠在一起,和珅项间那道勒痕一样的殷红胎记,他女人一般的言语姿态,太后对他的不屑和自己那种一见如故的亲近……一切都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凑起来的一切亲疏远近那就叫“缘”……承乾宫那个细雨凄迷的黄昏,偏殿中那张断了弦的焦桐瑶琴,那间悬着白绫挽套的幽暗宫室,还有锦霞那缕青丝剪发,她梨花带雨的泪容和她婉转的唱词儿歌喉……已经过去四十五年了,变得青烟一般飘渺无迹的往事——他像一个正在行道的人被过客唤住,回头详视追忆,一下子认了出来:“是你,果然是你,你毕竟又回来侍候朕……”——乾隆茫茫渺渺地注视着隔栅上的横栏脱口而出。王仁从没见过他这样儿的,像是走神儿又像梦呓,吓了一跳,一边试着给他换茶,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
  
  乾隆一下子从遥远不着边际的幽情思绪渺冥奈何中唤返转来,方知此身犹在万几宸函政务丛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开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拧着眉头把心思集中到金川军务上,沉吟有顷,在福康安的请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览阅一过,参酌格罗奏议,卿之“即刻进军直驱而入”似属可行。且卿三日进军,朕虽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尔果断敢勇而亦于军事利钝不无遗虑。卿奏中所云“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决事不迟,疑事不为,时至不疑”足见少壮大将军溃敌气概。然兵凶战危,朕甚忧尔无万全必胜之道也。此以石击卵之役,即侥幸于万一之心亦不当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回音,全胜即全胜,全败即全败,不胜不败即不胜不败,不可有丝毫瞒饰。讷亲张广泗之殷鉴不远,宁不惧哉!
  
  觉得还有话吩咐,即使战事不利,可以老实奏报,增兵再战,想想不甚吉利——一味说“败了怎么办”算怎么回事?转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线吉凶难卜。乾隆反而心中慌乱不安起来,他又扯过格罗的折子,提起笔想批几句什么,想想说什么都迟了,那笔在空中悬得太久,一滴大大的朱砂汁儿落在折本上。血红血红的甚是刺目,乾隆顿时觉得不吉利,烦躁地放下笔趿鞋下炕来,把两份奏折都拢起来揉成一团,指着对王仁道:“烧掉它!”王仁忙不迭答应着,还没到炕沿,和珅一脸春风,笑吟吟快步进殿,打袖甩手叩头说道:“主子,海兰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刚才去午门看过,有已婚的,也有黄花儿闺女,都是顶顶儿标致的……”他呼吸有点急促,兴奋得眼中放光,右手指着南边兴高采烈地说着,忽然想到这是在乾隆面前奏事,脸颊一抖已变成了微笑,语气登时也就庄重起来:“西域女子美貌,里头不少是贵族,很是娴淑端庄的。礼部的人说这不同战俘,该怎么发落前头没有先例。得请旨施行,奴才就进来了……”
  
  乾隆却没留意他前后神态不一样,端杯笑着听。南窗光影斜落照进来,映着和珅亭秀的身材,粉莹莹一张瓜子脸,眉宇间宛然便是锦霞那副若笑若哂的“含睇宜笑”形容儿,项间那道“勒痕”俯仰之间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说完,乾隆才憬悟回过神来。他微微倾了一下身子,沉吟问道:“既然没有先例,你看该如何料理?今年的秀女已经选过了,召进宫来要招外头议论的,再者,她们是倡乱家属,本应为奴的,也不能抬举,发往辛者库去作宫中杂役如何?”
  
  “这样的女子作杂役太可惜了。纳充后宫也不合适。”和珅微笑道,“照仿有罪官眷的例,发各官员家中为奴,奴才以为都是人间尤物,怕官员们消受不起。既然太后老佛爷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圆明园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选一下,按秀女的例进去侍候。原来预备明年放出去的宫女提前放出去,两下里施恩两下里都是德政。容主儿宫里的女子都是旗人扮了回人侍候,老佛爷跟前有几个西域女孩子伏侍,别开生面的老人家也欢喜。这是孝道,又有个怀柔的意思在里头,谁敢胡说八道?皇上从不在女色上头留意,这是天下皆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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