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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石

采石 (第1/2页)

王意密轻轻拍击着从航灯机关里盘绕出来的蟒状雾笛,他背着身子,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援兵还没有来,现在已经太晚。他俯下身去,奋力吹响雾笛,低沉悲怆的角声在海上回荡。“有船!”吴麻子突然站直了身子,他转过头来再说,声音就平和了许多,“有船来!”
  
  像是回应他的话,从敞开的塔顶传进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螺号,这是夜航船在对雾笛致谢。“王意密,”朱越说,“你的扶风营到底来是不来?”他终于问出这句话,又是捕蟹的季节,博浪沙外的海面上来来去去的都是蟹船。大猛咀上炊烟袅袅,许多的蟹船都要在这里打尖休息,让这原本空空荡荡的废村忽然变得生机勃勃了。捕蟹人们也许不知道,大猛咀的人都去哪里了?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关心——都是栉风沐雨的海上男儿,谁没有看过生死变迁?
  
  天色将晚,博尖上的灯亮了起来。不是博上那座白塔,是博下新修的灯塔,形制与博上的灯塔颇为相似,但使的是北邙晶镶嵌的灯头,比原来不知道亮了多少倍。博浪沙这一带的海雾多,原来的灯塔位置太高,海船常常看不见。重建青石这几年,坏水河的水路彻底打通,灯塔的重要性也就益发突出,这第二座灯塔也迅速建了起来。
  
  守塔人不是青石的城守——重建后的青石已经不再是“宛州十城”之一,当然也就不再拥有自己的城守。但他们过的日子与当年的城守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住在那几间破旧的草屋里,一样在巴掌大的菜园里种菜养鸡,甚至一样划着一条旧舢板去捕鱼捞蟹。不过,他们不再每天爬上高高的博浪沙去点燃航灯。他们划着船去,去那座建在礁石上面的新灯塔。博浪沙上的灯塔,和废弃的营房一样被他们彻底遗忘了。也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高高的博浪沙上还有一座灯塔,他们来去都是海路,甚至不曾走过南暮山那漫长而美丽的山道,只有在到达和离开的时候,才会看见那座白石的灯塔吧?
  
  博浪沙上的风声呼啸,灯塔的木门腐朽洞开,躲在里面的白海燕被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扑啦啦从门洞里飞出来,好大的一片白影。独臂的中年人喃喃地自语:“这便不认识了么?吓成这个样子。”他身边的少年好奇地问:“朱大叔,这些海燕原本认得你么?”
  
  朱越愣了愣,白海燕不过是三五年的寿命,住在灯塔里的这些,也不知道还有几只是当年窝在崖边草丛里的小燕子。他自嘲地叹了口气说:“就算本来认得,少了一只手,也认不得了。”少年摇头笑道:“未必就是朱大叔模样不同,只怕是住了豪阔的房子就看不起人了。”他的年纪不大,声音清朗,这一句话里却颇有风霜的意味。
  
  朱越深深凝视了少年一眼:“那也没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原来这个少年是张羽狄的胞弟张思青,当年在淮安的商学里读书,逃过青石大劫。不过家破人亡,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旧友故朋也多变了脸色,这几年从一个富家子变成路护里的马夫,自然是颇有经历。博浪沙七名城守,活下来的就朱越一个,也只有张羽狄还有这么一个亲人,意外相逢之下,朱越总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这时候听他慨叹,只怕他意气不平钻了牛角尖。
  
  张思青微微点头,伸出手去摸那腐朽的门框,半晌才说:“是没有什么不妥。便是扶风营来得晚了,也没有什么不妥,这是各自的计量啊!指着别人总是不行的。”博浪沙一战,他早听朱越讲了许多遍了。朱越苦笑道:“也说不上晚,只是……终于没有什么用处!”
  
  张思青默然不语。确实来得不晚,赤旅进山的消息早已传进了南暮山,扶风营没等雾笛召唤就及时向离青石最近的博浪沙靠拢,几乎和回头的赤旅同时赶到博浪沙。不过赤旅人数众多,扶风营又辨不清博上情形,迟迟不敢发动。一直到海雾散去城守们退入灯塔,扶风营才在赤旅背后突击,一举消灭赤旅大部。这几个时辰的待机,便是城守们的性命和朱越身上七处伤口和一条断臂的代价。然而,博上的灯是一直亮着的。这就是朱越说“来得不算晚”的缘由——这一战,为的不就是博上灯么?
  
  但是航灯不灭,又能如何?商军没有再次攻击灯塔,倒是后方改变了主意。第三批来自淮安的粮船在坏水河口掉头南返,那时候,博浪沙上的灯火还是亮的。那时候,守在博上的朱越和扶风营战士们是如何绝望地大声嘶吼,就好像船上的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心里清楚,青石陷落了,因为别人总是不可以指望的。可那些人,那些他们以为可以依靠的人是怎么样变成“别人”的呢?朱越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守在博浪沙的这些弟兄,也可以变成不能指望的“别人”。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够了!朱越默默地用单手打开食盒,取出一壶酒来。山路颠簸,一壶酒洒出来快一半。他掂了掂剩下的一半,递给张思青。张思青郑重地把酒壶举过头顶,一杯一杯地斟满,洒在白石的塔基上。洒过七杯,他转向深沟的方向,又洒了一杯,那是给张羽狄的。博上的风这样大,他的心里却是火热一片。
  
  他知道朱越为什么带他到这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祭奠他的兄长和那些与张羽狄一起战斗的人。朱越想让他明白的,他都明白,但只有在这个地方,那些道理才变得这样的振聋发聩:即使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公和背弃,也还是有着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也许平凡而渺小,却始终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用生命实践着他们的使命。只要相信这一点,他就能很好地活下去,比淮安天启那些锦衣玉食的人活得更真实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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