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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第2/2页)

二牲口拍拍三骡子的肩头道:
  
  “骡子兄弟,有你二哥在,谁也不敢甩掉你。谁敢使坏,老子就掐死谁!走!”
  
  走了不到十步,胡德斋“扑通”一声栽倒了。
  
  “二哥,你……你掐死我……我吧!我……我背……背不动!”
  
  二牲口没办法了,只好自己背。他让胡德斋走在最前面探路,让小兔子托着三骡子的身子跟在后面,又向前走了百十步。
  
  就在这时,他们四人几乎同时听到前面黑暗的巷道里传来了一阵马的嘶鸣声。
  
  他们停住了脚步。
  
  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马在叫!”小兔子最先喊了起来。
  
  “是马!是马!”胡德斋也欣喜地道。
  
  “你……你们都听见了!”二牲口还是不太相信。
  
  “听见了!你听,你听,二哥,它又叫了,又叫了,二哥,说不准就是我的大白马呢!”
  
  果然,隐藏在黑暗中的那匹看不见踪影的马又嘶叫了起来,声音清晰而悠长,使巷道里的空气都微微颤动起来。
  
  根据声音判断,这匹幸免于难的马距他们并不远。
  
  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在整个矿井经历了这么一场严重的灾难之后,居然还有一匹马活了下来!
  
  二牲口把背在身上的三骡子放了下来,抹了抹额上、脸上的虚汗,激动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他梦呓般地道:
  
  “打……打死它!咱们打死它!”
  
  这个主意几乎是四人同时想到的,连躺在地上的三骡子也想到了。此刻,这匹马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成其为马,而是一堆肉,一堆活动着的肉,一堆可以充饥的肉,他们日后一段时间的生命能否维持将取决于这堆肉的存在与否!
  
  “打!打!”
  
  “快!拿斧头,找……找棍!”
  
  “石块也行,用石块砸!”
  
  “我……我也来和……你们……一起打!”
  
  躺在地上的三骡子竟也扶着煤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受伤,完全是被饿倒的;他相信,只要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马肉,他就不会死,他就能活下去!他就是不要人背、不要人扶,也能从这里走出去!
  
  “二哥,咋个打法?你说!”
  
  胡德斋从煤帮上取下一块又湿又重的木板,紧紧抓在手里,准备和那匹看不见的马决一死战。
  
  小兔子也在黑暗中四处寻找武器。
  
  二牲口却没说话。最初的一阵激动过去之后,他突然想到:要在这黑暗的地下把这匹活马变成马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面前这条巷道他们并不摸底,不知它的前方通向哪里,假如前方是通向另一条巷道的,那马受了惊吓之后,撒腿跑了,马肉便不存在了。其次,他很怀疑他们四个人的力量是否能对付得了这匹活着的马,他们四人现在已筋疲力尽,而那匹马却似乎活得挺不错,他从它的嘶鸣中分明感觉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马和人不同,马在井下可以啃巷道木,吃支撑煤窝子的秫秸垛,它活得比人要轻松得多。
  
  这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对付这匹精力旺盛的马,并不亚于对付一头凶恶的老虎;搞得不好,马发了疯,他们有可能被它撞死、踩死。
  
  “伙计们,不能乱来!咱们得稳着点!”二牲口拿起油灯,掂了掂轻飘飘的油灯,划着洋火,点亮了灯:
  
  “灯油只有一点了,咱们也甭指望在路上再拾上个油壶,咱们既要稳当,也要利索!”
  
  在和胡德斋会合之后,二牲口曾经在尸体堆里找到过两把油灯的灯壶和一包洋火,这才将光明之火保留到现在。
  
  “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先悄悄靠近那匹马,尽量把它引到跟前,牵住缰绳,然后再动手。咱们现在就动手是不行的,那会把马吓跑!”
  
  “对!二哥,现在不能硬干,一硬干准完蛋!得先试着抓住缰绳!”小兔子道。
  
  “胡工头、三骡子,你们两个跟在兔子后面,防备马迎面跑出去,我先悄悄摸到马的后头,断掉它的后路。”说毕,二牲口将手上的油灯递给了小兔子,自己急速地贴着巷道一侧的煤帮向里摸去。
  
  待二牲口走了好久,小兔子才端灯向前走,胡德斋和三骡子紧紧跟在后面。
  
  越走越近,渐渐地,小兔子借着灯光看见了那匹马,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它正惊恐不安地立在大巷正中的铁道上甩着前蹄,它那带着白斑的脑袋正对着油灯的灯火,鼻子里不时地喷出一道道热气,灯光显然没起到好的作用,它对灯光似乎已经不习惯了,似乎感到恐惧,在小兔子距它只有十步远的时候,它竟掉转身子,准备往回跑。
  
  就在这时,里面黑暗的巷道里响起了一阵钢铁与巷壁撞击的声音。紧接着二牲口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我……我扛倒了一辆煤车,把路堵……堵住了!你们那边注意,别让马从你们那头跑了!”
  
  小兔子、胡德斋和三骡子马上紧张起来,他们实在无法保证马不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他们几乎是赤手空拳,根本没法和冲到面前的马搏斗。假如马冲过来时,他们抓不住拖在地上的缰绳,马就非跑掉不可。
  
  急中生智,小兔子道:
  
  “停住,别往前走了!咱们也赶快想办法把身后的路堵起来!快!胡工头,快想法搞塌两架棚子!”
  
  好主意!
  
  胡德斋眼睛一亮,把手中的湿木头往三骡子手上一塞:
  
  “你们看好马,我去放棚子!”
  
  巷道里的棚子经过一场剧烈的爆炸,大都歪歪斜斜,胡德斋不太费力便把两架歪斜的棚子放倒了,棚顶上还哗啦啦地冒落了一大堆矸石、煤块。
  
  巷道两端都被堵死了,命运决定了这一匹枣红马、这四个濒临死亡的人要在这段不到五十米的窄小的生存空间里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
  
  枣红马警觉起来。
  
  无论是棚子倒塌时发出的轰隆隆的巨响声,还是端着油灯渐渐向它逼进的人们,都使它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它迎着小兔子他们跑了几步,待看清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之后,便灵活地转过身子,向着二牲口迎面冲去。
  
  二牲口怕它会越过横在地上的煤车逃脱,一下子爬到煤车上,用身子挡住了巷道顶棚和煤车之间的空隙,嘴里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吓人的吼声:
  
  “口口口口口口!”
  
  枣红马被这吼声吓住了,在距煤车只有两三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它看看那盏使它恐惧的灯并没有跟上来,遂又扭头往回跑。
  
  见枣红马回过了头,二牲口松了口气,慌忙操起手中的斧子,也劈啪一阵,砍翻了一架悬在煤车上的棚子。
  
  这一下才彻底保险了,枣红马即使插上翅膀,也休想从这段巷道里飞出去了!二牲口认为,这匹枣红马至少有一半已变成了马肉。
  
  他不急了,他觉着他和他的伙伴们已经基本上掌握了这匹马的命运;把它打死,使它完全变成马肉,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他决定歇一歇。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腿,摇摇晃晃地迎着掌灯的小兔子走去,走过警觉的枣红马身边时,枣红马一跃,几乎是从他头上跨过去了。他吃了一惊,却没顾多想。
  
  “好了!伙……伙计们,先歇歇吧!歇够了,再打……打马,反正它逃不掉了!”
  
  四个人都依着煤帮坐下了。他们悄悄商量着该如何对付面前的这匹马。而偏偏在这时候,灯盏里的残油燃完了,灯芯上那颗豆大的火苗拼命向上挣了几下,便由炽黄变成了淡蓝色,继而,完全熄灭了。
  
  这无疑又给这场即将开始的人马之战增加了困难。双方都在暗处,彼此看不见,寻找目标和准确地命中目标,便成了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在黑暗之中,人势必要失去自己的优势,因为就他们每一个人来说,以个人的力量是抵挡不住马的冲撞的。他们一心想把这匹活生生的马变成马肉,而那匹马也完全可能把他们四个人变成尸体!它能撞死他们、踢死他们、踩死他们!
  
  这将是一场惨烈的、紧张的搏斗!
  
  他们必须调动人类生活的全部经验,集中人类进化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全部智慧,来进行这场殊死的搏斗,他们一定要把面前这匹马变成马肉,而决不能让这匹马把他们变成尸体!
  
  然而,人类生活的经验和智慧在这里已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他们已完全陷入了野人一般的境地:他们四人中只有一把斧头;他们没有光明的护佑,没有生命的保障,他们不知道战斗的结局将是个什么样子,可他们得干、得拼!为了活下去,他们别无选择!
  
  疯狂的念头使他们变得野蛮起来,时光也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几千年、几万年,他们准备像他们的祖先那样,为了生存的权利,进行一次蛮荒时代的格杀。
  
  在二牲口的带领下,他们全立了起来,手拉手站成一排,把整个巷道完全堵死,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前摸,一边摸,一边留心地倾听着面前的声音,判断着那匹枣红马所在的位置。
  
  斧头牢牢攥在二牲口手上,二牲口的手紧张得直冒汗,身边的胡德斋也浑身发抖,胸腔里不时地发出浓重而急迫的喘息声。他们两人走在巷道当中,如果马冲过来,他们所遭的危险要比走在两侧的小兔子和三骡子大得多。
  
  五步……
  
  十步……
  
  十五步……
  
  走到第十五步时,他们都听到了马的喘息声,根据声音来判断,那马距他们也就是十步左右了,二牲口大喊一声:
  
  “打!”
  
  手里握着矸石的小兔子和三骡子马上将矸石砸了出去,二牲口和胡德斋也闪到巷道旁边,胡乱找些煤块、矸石向里面砸。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显然有几块矸石击中了那匹马,那马儿嘶叫起来,在巷道里疯狂地跳了一阵,继而,疾风一般地从他们身边跃了过去,它那甩起的后蹄在小兔子肩上擦了一下,险些击中了他的脑袋。
  
  “马跑过去了,快……快,往回堵!”
  
  四个人转过身子,又并排向回摸。
  
  就在向回摸的时候,二牲口的喉咙里咕咕噜噜响了一阵,继而,发出了一种阴森可怕的怪兽般地叫声:
  
  “口口口口口口……”
  
  这怪兽般的叫声立即传染了小兔子、胡德斋和三骡子,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嚎叫起来:
  
  “口口口口口口……”
  
  马被惊住了,“踏踏踏”,一直往巷道的顶端跑,直到跑到被堵死的巷道尽头,才示威似的嘶叫起来。
  
  二牲口们还在吼叫,按照一个节奏,急促而有力地吼叫,这四个绝望的男人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比那马的嘶叫要可怕得多!
  
  马也不示弱,拼足劲继续嘶叫。嘶叫时,两只前蹄还不时地刨着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愚蠢的马上了人的当,它用自己的叫声说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二牲口们渐渐放低了吼声,急速逼近了马,然后,又各自贴着煤帮,找足了合适的矸石,凶狠地对着马猛砸了一阵。
  
  马又一次被击中了。它又叫又跳,再一次迎着扑面投来的矸石,冲向了巷道的另一端。
  
  反反复复进行了七八个回合的较量,马一会儿被堵到巷道这一头,一会儿又被堵到巷道那一头,身上至少挨了十几块矸石,可依然精力旺盛、没有被打败的迹象,而二牲口们却已累得不行了,打到最后,矸石扔出去也没有多少分量了……
  
  这是人类的悲哀。经过几万年文明进化的人类,在自己早已驯服了的牲口面前竟然失去了驾驭的能力,竟然会变得这么软弱无能!
  
  一时间,二牲口几乎绝望了,他甚至不相信他们能够打死这匹马!
  
  “能!二哥!咱们能打死它!”胡德斋这时反倒没丧失信心,他想了一下说,“我觉着这样打不行!咱们还是得动动脑子,想想别的办法才是!”
  
  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难道就在这儿等死么?难道四个男人竟然对付不了一匹马么?不!不行!得拼!哪怕四个人拼死两个,也比全饿死在地下强!
  
  二牲口狠狠地将斧头劈进身边的木头棚腿上,忽地站了起来:
  
  “走,还是用矸石打……”
  
  却不料,一句话刚说完,那根被劈了一斧头的棚腿晃了晃,几块碎矸石落了下来,有一块恰巧砸在胡德斋腰上,胡德斋叫了起来。
  
  这意外的一击,启发了胡德斋。胡德斋叫了几声之后,踉跄着站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二哥!有……有了……有主意了!咱们……咱们怎么早没想到啊!”
  
  “什么主意?快……快说!”
  
  “咱们可以放……放倒几架棚子,造成冒顶,用冒落的大矸石砸死马!”
  
  委实是好主意!
  
  四个人又一次振作起来,准备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
  
  他们擦着洋火,找到巷道一端的几架险棚,把险棚下的几个窝子都扒空了,让棚腿只小半边抵着地,一捅即可放倒。
  
  这又耗去了他们许多时间和力气。
  
  他们又开始吼叫着赶马,把马从巷道的另一端往这一端逼。马毕竟是马,它在制造阴谋方面比人类要逊色得多了,它没意识到巷道的这一端已布上了特殊的陷阱,只是老老实实地退缩到巷道的尽头,置身于两架险棚之下。
  
  胡德斋为自己这一主意的成功激动了,在黑暗中夺过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就要去放棚腿。
  
  二牲**代了一声:
  
  “小心!”
  
  胡德斋没有作声,他眼前只耸着一堆诱人的马肉。他顺着煤帮摸着了前面那个悬空的棚腿,一斧头将它劈倒了。
  
  与此同时,在大巷另一侧的小兔子捅倒了一个棚子的棚腿。
  
  轰隆隆一阵巨响,煤灰、岩粉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矸石一下子冒落下来。胡德斋本能地想往后躲,却不料,身子未及抽出,一块巨大的矸石便轰轰然坠落下来,他惨叫一声,整个身体便被那块巨大的矸石压实了……
  
  胡德斋的惨叫没有任何人听见,矸石冒落的声音,枣红马嘶叫的声音,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自然,那当口,狩猎者们更关心的是面前的猎物。
  
  胡德斋死了。
  
  他不是死于简单的冒顶,而是死于战争,死于人和马的惨烈决战!
  
  这个胡家的工头临死之前,终于给幸存的同伴们留下了一个宝贵记忆,他不仅仅是一个只会打人的工头,也不仅仅是一个只会偷肉吃的畜生;他也是人,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他给他们留下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为他们日后的生存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有幸活下去的人们是应该记住他的……
  
  马却没有死。尽管顶板冒落得很严重,尽管它的后腿几乎全被冒落的矸石压住了,可它却没死!它依然昂着骄傲的头,冷冷对着制造阴谋的残忍的敌人们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嘶鸣。
  
  二牲口划着了一根洋火,从冒落的棚梁空隙处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球里映着洋火发出的亮光,它已完全不能动了。
  
  他们开始用木头捅、用矸石砸,折腾了好一阵子,二牲口估摸着它已差不多死了,遂又划着一根洋火看了一下。
  
  它的脑袋依然高昂着,一只眼的眼角流着血,鼻子上的皮被捅破了,可依然喷出白生生的热气……
  
  不知咋的,二牲口眼里滚出了泪,他闭起眼睛,那滚热的泪便在他满是岩粉煤灰的脸上流,他浑身抽颤着,又抓起一块矸石向马的头上抛去……
  
  马撕人心肺地惨叫起来……
  
  马的惨叫声终于平息下去之后,二牲口又划着了第三根洋火——
  
  马的一只眼已经被砸瞎了,破碎的眼球带着猩红的血坠出了眼窝,可它竟活着!它的脖子硬硬地挺着,脖子上的青筋凸暴暴地现着,抖颤的,流血的鼻孔里、嘴里依然在吐着热气……
  
  这是一条多么顽强的生命呵!
  
  二牲口和他的同伴们全被惊呆了!
  
  二牲口再也不让小兔子和三骡子用矸石去砸,他让小兔子划着洋火照着亮,自己从倒塌的棚梁的空隙中钻进了大半个身子,他伸出粗糙而抖颤的手,去抚摸马的头、马的脖子。他的手是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不是抚摸着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抚摸着自己淘气而倔强的儿子。在他的抚摸中,马的脖子突然一软,沉重的、满是血污的脑袋终于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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