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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第2/2页)

射向大门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颗颗手**在大石桥四周不断地炸响,大石桥被炸塌了一角,一侧的石栏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们滚着,爬着,一片片、一群群向桥面上逼,守卫大门的窑工们伤亡惨重。
  
  贡爷气红了眼。在身边的又一个枪手倒下之后,贡爷抓过了一枝发烫的枪,亲自蹲到枪眼下,向大兵们射击了!
  
  然而,贡爷眼神儿不好,可恶的大兵们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动弹,贡爷昏花的眼前老是黄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儿打好。瞄了一会儿,贡爷勾响了第一枪。
  
  这一枪贴着石桥前面的地皮栽进了泥里。
  
  贡爷有了点羞惭,贡爷很认真地瞄准了一个没戴帽子的大脑袋,牙一咬,眼一闭,又勾了一枪。
  
  这一枪却又没打中。那个大脑袋依然在离地半尺的空中晃动,那脑袋上的黑头发在一起一伏地甩着。
  
  贡爷恨得直咬牙,他简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枪眼上,露出大半个身子,将枪口压低,冲着那脑袋又开了一枪。
  
  打中了!
  
  贡爷看到那个混账的脑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他的腿抽颤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动了。
  
  贡爷高兴地叫了起来:
  
  “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这确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着自己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像玩一样在人家脑袋上钻了一个洞,自己的伟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时显现出来了,伟大者自然会得到一种精神上的空前满足。
  
  贡爷打出了兴致,开始一枪枪制造自己的伟大。
  
  这时,增援的人们又送来了两箱子弹,受了伤的枪手们被新来的枪手们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桥附近的大兵们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情况出现了:从分界街上涌出来的大兵们躲在一大群镇上的女人、孩子后面,一点点向大门逼近……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得意地喊:
  
  “窑工弟兄们,交枪吧!交了枪,张旅长免你们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们也哭喊着,恳求窑工们不要开枪。
  
  贡爷傻眼了,贡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复杂的局面。
  
  大门口反抗的枪声一下子停息了下来……
  
  陈向宇躺在李士诚卧室的松软的大床上睁开了眼睛,他并不急于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着两只眼睛看那床前的阳光。阳光是从没遮严的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妆台前,那个伴着他胡闹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对着镜子梳头,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发,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丝睡衣里的肉体,他的心里又隐隐产生了一丝冲动,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搂住她,将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没动。
  
  他懒得动。
  
  现在,他不再提心吊胆了,他知道李士诚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得知李士诚的死讯后,他没敢告诉面前这个女人,他怕她会产生误解,以为是他有意害死了李士诚。其实,对李士诚的惨死,他也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他认为李士诚无论如何不该死在那帮失去了理智的暴民手里,不该死在他们的棍棒、抓钩底下,这不合情理!事情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害死李士诚,就是一年前和四姨太春雪好上了之后,也从来没想过,他是要干大事情的人,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去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可他没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他知道这是解释不清楚的。
  
  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袋下面的枕头上,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然。窗外响着枪声,枪声紧一阵、慢一阵的,他根本没有介意,他并不知道张贵新发誓要在今日攻入矿区,他认为这枪声和他没有多少直接关系。李士诚出走丧命之后,他开始尽量躲着张贵新,他不想往张贵新的枪口上撞,所有能推掉的事,他都推掉了,有时,大白天里他就躲到了四姨太春雪的卧室里。他是聪明的,他知道,只要矿区的枪声不停下来,战争不结束,他的出现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乐得轻松一下,借这个机会和四姨太春雪好好玩玩。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有欢乐,也有哀愁;有成功,也有失败;有新生,也有死亡。人生的道路决不是一条笔挺向上的通往天堂的直线,而是一条起起伏伏通往坟墓的曲径,区别仅仅在于:在通往坟墓的途中,作为单数的人,都干了些什么,都完成了些什么?没有人能爬进天堂,每个人都在从不同的地方走向坟墓,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后天是我。由此看来,李士诚的死,也并不特别值得惋惜,总有一天,他也要死的,说不准他也会死在一群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手里哩!
  
  他想得很开,躺在李士诚的床上,也并不感到愧疚——这也是极正常的,死去的死去了;而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还要干下去,那么,在接受死者人生经验的同时,顺便接管死者床上的遗产,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道德……
  
  在他抱着头胡思乱想的时候,梳好妆的四姨太春雪悄悄坐到了床沿上,她偎依在他身旁,用那沾着**的纤细的手指亲昵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抚摸着他的额头。她将她那艳红的嘴唇压到了他黏糊糊的嘴唇上,随后,耳语般地道:
  
  “喂,该起床了吧?”
  
  “几点了?”
  
  她将手指按到他的鼻子上,戏谑地道:
  
  “又到昨天那个时候了!”
  
  他将压在脑袋下的手抽了出来,伸手搂住她那白皙而修长的脖子,把她搂在自己身上,故作糊涂地道:
  
  “天黑了,又该上床了么?”
  
  “该死的!你就想着上床!”
  
  他不作声,默默地把手插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乱摸,继而,他翻身爬了起来,将她压到了自己的身下。她顺势将脚上的绣花拖鞋甩到了床下……
  
  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女佣人赵妈在门外怯怯地喊:
  
  “太太!太太!起了么?”
  
  他停止了动作,两眼死死盯着身下的女主人,看她作何反应。她没理会,她知道赵妈不敢闯进门来。
  
  赵妈还在外面喊:
  
  “太太!太太!家里来了两个长官,在客厅里候着呢,他们要见你!”
  
  她一听这话,才有些慌了,忙应道:
  
  “等一会儿,赵妈!让他们等一会儿,我马上来!”
  
  她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穿起衣服,让他躲在卧房里不要出去。
  
  他自然不会出去。尽管李士诚已经死了。尽管任何人也不会为这种事情来找他的麻烦,可他还是不出去为好。一来,他根本不愿意在这些官兵跟前露面;二来,他也不愿将这种事情声张开去,搞得人人都知道。
  
  这种事毕竟不光彩。
  
  他镇静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刚才四姨太春雪坐过的凳子前细心地对着镜子梳头。梳完头,他又无聊地摆弄起梳妆台上女人们用的那些小玩意儿。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恍惚还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拍打桌面的声音。
  
  他警觉地踅到卧房门后听了起来。
  
  “没有!就是没有!我……我一个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钱放在什么地方?要军饷,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春雪的声音。
  
  又是什么东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找你找谁?日他妈的,李士诚跑了,姓陈的那小子也不露面了,老子们找谁去?”
  
  “你们找赵德震么!他就在公事大楼里么!”
  
  “老子们偏要找你!就冲着你要饷!你今日不给我们兄弟俩拿出钱来,老子毙了你!”
  
  “啪!”又是一声重重的响声。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东西是枪,很明显,这是两个借机敲诈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诚答应支付给张贵新的军饷,已在几天前就给过了,张贵新是决不会派他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他扑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抓起了手枪。这枝手枪是李士诚出逃的三天前送给他的,他还从来没用它派过什么用场。
  
  他把手枪压上子弹,装到了西装内衣的口袋里。
  
  他躲在卧房门后继续听,暗想,如果四姨太春雪能应付得了这场危机,他就不露面;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混账的东西了!
  
  客厅里的声音继续传来:
  
  “谁派你们到这里来要军饷的?”
  
  “张……张……张旅长!”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在回答。
  
  四姨太春雪也很厉害:
  
  “那就叫你们张旅长自己来好了!”
  
  “他……他……他没空!”
  
  “那,我也没钱!”
  
  “没钱?好,老子们就搜搜看!”
  
  又是那个粗重的声音。
  
  “你们……你们简直是土匪!”春雪气愤愤地骂人了。
  
  接下来,他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声、女佣人赵妈的惊叫声、四姨太春雪的哭喊声、两个大兵的叫骂声以及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里的手枪,拉开卧房的门,冲过了过道,来到了客厅门口: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两个正在翻箱倒柜的大兵愣住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大兵,将盒子枪的枪口对准了他,蛮横地道:
  
  “你……你是什么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陈向宇!”
  
  那大胡子眼一瞪:
  
  “胡说,老子不认识你!”
  
  另一个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陈……陈……陈向宇,我……我见……见过的!”
  
  “老子没见过!老子不认识!”那大胡子一边用枪口对着他,用眼睛盯着他,一边对那瘦子说:
  
  “二臭,你翻!你他妈的继续翻,值钱的全他妈的拿走!”
  
  他这时还不想动用武力,他怕这会吓着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涂地道:
  
  “你们不是要军饷么!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张旅长那里去,李公没给的饷,由我来给,我让公司财务股给你们!”
  
  那大胡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妈的闪开,少管闲事,否则,别说老子不仗义!”
  
  他看清了,这是两个亡命之徒,他们大约看到大华公司气数已尽,想在这混乱之际捞一票子了。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说为了大华公司,为了李士诚,就是为了一个人的良心,为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他也不能容许他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他厉声道:
  
  “你们这样干,就不怕张旅长知道么?你们是军人还是土匪?”
  
  “张旅长,张旅长算他妈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着来这一手!日他妈的,有人给他送,老子没有,老子就得捞一点儿,老子不能光替你们卖命!”那大胡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们太放肆了!走!都给我走!我数五下,我数到五,你们还不给我退出大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料,没等他数到五下,那大胡子便扣动扳机,冲他开了枪。他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在那大胡子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闪身躲开了。闪过身子的时候,他从口袋一把掏出手枪,出其不意地对着大胡子开了一枪。这一枪,正中大胡子的脑门,大胡子惨叫一声,倒毙在地上。
  
  那个瘦子马上将长枪抓到手上,可还没容他拉开扳机,陈向宇抬手又飞起一枪,将他也打翻在地。
  
  “混账东西!大华公司还没有倒闭!”
  
  望着地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陈向宇愤愤地骂着。这时,他突然觉着,他今天的举动是代表了大华公司,代表了李士诚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面临绝境的煤矿公司竟是那么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这家公司绝望的叹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简直吓昏了,她不顾赵妈在跟前,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让她伏在自己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镇静地道:
  
  “起来,快起来!把这两个死狗扔到后花园的井里去!放在这儿要惹麻烦的!”
  
  他和赵妈一起,将两个大兵的尸体扔到了井里,又用一块大石板将井口遮严了。最后,他向赵妈郑重交代道:此事,决不能张扬出去。
  
  老实的赵妈一个劲地点头。
  
  “好吧,现在,咱们该来吃点什么了吧?”
  
  他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在客厅里的方桌前坐下了,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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