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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1/2页)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枪,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枪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枪,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性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欲,他们用手**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枪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天,枪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她们突然发现:她们原来并不需要战争!战争是那些需要战争的人们强加给她们的!尤其是在对李四麻子的大兵、对红枪会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这念头更加强烈了……
  
  大洋马和小五子是在铅灰色的暮霭覆盖了硝烟弥漫的矿区以后,随着田家区的一帮娘儿们一起涌进矿内的。一踏上矿内那炽热的土地,她们的心便一阵阵紧缩,她们恍惚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窑民和大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上嵌着弹洞,淌着鲜血。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枪声还在矿区的腹地和西护矿河方向响着,一个个黄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猫着腰朝那些响枪的地方奔跑着。他们手中的枪筒上冒着白烟,枪刺上沾着鲜血。他们哇里哇啦瞎喊乱叫着,边跑边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标打着枪,枪膛里迸飞出的子弹带着“嘶嘶”的鸣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的细线。
  
  大洋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们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墙后面,向矿区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马额前的一缕乱发被风吹着,挂落到眼前;她的脸上、额上、高耸的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她的两只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矮墙的墙头,一只手撩着头发,身子有点发抖。她嘴里轻轻嚷着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干。小五子挺着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边的一块破草帘子上,一双混杂着恐惧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寻觅着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闹,我得找到田大闹!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没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帮我再找找!大闹不会死!这家伙鬼着呢!”
  
  又有几颗流弹从她们面前的矮墙上,从她们的头顶上飞过,其中一颗正巧打在小五子身边的矮墙砖上,砖头上冒出了一缕带着硝烟味的白烟。
  
  紧接着,远处的一座工房里响起了爆炸声。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几团裹着烟云的炽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腾空而起,将她们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她们置身的这块土地也在爆炸声中颤动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倒下了一截,霎时间溅起了一片飞飞扬扬的尘土。
  
  大洋马没等那迷眼的尘土扑到跟前,便猫着腰向矮墙另一侧跑了几步,边跑边道:
  
  “小五子,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回去了。咱们跑到这儿来,有他娘的屁用?”
  
  脚下的砖头将她绊了一下,她差一点儿跌倒。她踉跄着爬起来,稳着脚步,又道:
  
  “小五子,我,我走了!”
  
  就在这时,小五子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受了伤的窑工,他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奋力挣了几挣,又栽倒了。
  
  他距她们并不远,只有几十步的样子。他的身后,一些端着枪的大兵们还在那里四处奔跑。
  
  小五子有点着急。她怕那些大兵们发现后,会对他开枪。她想跑过去扶他,可又有些害怕,于是她对着已跑出好远的大洋马低声喊道:
  
  “嫂子!快!快来!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活人,咱……咱们的人!”
  
  大洋马停住了脚步:
  
  “在……在哪里?”
  
  “就在前面的大路上,你看,快看,他又爬起来了!”
  
  大洋马跑了回来,用湿漉漉的手扶着小五子的肩头向前面看。
  
  果然,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高大的男人正弯着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向她们这里挪,他身上那件小褂已经撕破了,衣摆的一角在热风中向后飘动着,像一面裹在身上的旗帜。他的裤子也破得很厉害,一只裤腿几乎撕到了腿裆,裸露出长满粗黑汗毛的大腿,大腿上流着血。
  
  “快!咱们把他扶过来,弄回家!”大洋马一边说着,一边爬过矮墙,迎着那个受伤的幸存者跑去。小五子也挺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绕过矮墙,笨拙地朝那人跟前跑,——等到她跑到那人跟前时,大洋马已将那人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冲出了一个端枪的大兵,那个大兵像一阵旋转的黄风似的,眨眼间扑到了她们面前,几乎没容她们作出什么反应,便扣响了手中的扳机,小五子真切地看到,那黑乌乌的枪管里喷出了一股火,在火光喷出的同时,枪膛里“砰”地一响,夹在她们两人当中的那个受了伤的窑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瘫软下来。
  
  大洋马当即做出了反应。她没等那个大兵再开第二枪,便立刻迎着大兵的枪口扑了过去,那大兵叉腿站在距她们不过四五步的地方,他的身影被身后的火光映在黑褐色的地上,像一个变了形的怪兽。大洋马踩着他的身影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枪管,和他扭成了一团。
  
  小五子却吓瘫了,膝头一软,跌跪在那个死去的窑工身旁。她两眼直直盯着大洋马和大兵扭打的身影,下巴颏儿直抖,牙齿“得得”地打颤,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抓住了那个死去的窑工的衣襟。
  
  大洋马不是那个大兵的对手,那个大兵又高又大,像个力大无比的黑熊;他搂住大洋马,扭了没几下,就一脚将她撂倒在地。他压到她身上,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绑腿上摸刀子。
  
  大洋马叫了起来:
  
  “小五子!快……小五子!”
  
  小五子本能地想站起来,可两个膝盖发软,怎么也站不住。她只好俯下身子从地上爬过去,孕育着新生命的肚子几乎触到黑褐色的地面上。她爬到他们跟前时,那个大兵已将绑腿上的刀子拔了出来。
  
  她上前去拖那大兵的腿。
  
  那个大兵用刀子对着她的胳膊就是一下,她感到整个胳膊麻辣辣地一震,继而,许多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膀子流到了腋下。
  
  她松开了手,倒在了大洋马身边不远的地方。
  
  在那大兵匆忙对付小五子的时候,大洋马拼命反抗起来,她把整个身子向上挺,一只手抓住大兵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想去揪他的衣领,大兵将整个身子向后倾,握刀的手腕死命向下压,迫使她松开手。当她刚把手松开,大兵手中的刀子便又一次落了下来。她慌忙用胳膊去挡,胳膊当即便被刺穿了,伤口处涌出的血,滴到了她的脸上、额上、眼睛上,连她的视线也搞模糊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觉着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她张张嘴,想向那大兵讨饶,可嘴一张,正碰到那大兵伸过来的手,那只手试图按住她那乱动的脑袋。她本能地一口咬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了。
  
  大兵嚎叫着,又在她胸脯上刺了一刀,她整个身子剧烈动弹了一下,两只男人般的大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她依然死死咬住他的手。
  
  她含着怨恨的眼里升起一片沸沸扬扬的红色的尘土,她看到,一个沉甸甸的身影在这红色的尘土中抖动着,她不知道这身影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渴。
  
  她想喝点水……
  
  她想到水的时候,嘴里正流进一些带着咸味的浓郁的液体,她不自觉地松开了紧紧咬住的什么东西,费力地将流进嘴里的液体咽到了肚里……
  
  她最后动弹了一下,死了。
  
  大兵捂着鲜血淋淋的手,从大洋马的尸身上爬了起来,一边恶狠狠地诅咒着什么,一边向小五子走来。
  
  小五子像只寒冬里被挖出来的蛤蟆一样,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她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和反抗的信心。她亲眼目睹了两个生命在一瞬间毁灭的全过程,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她等待着这个灭顶的灾难落到她身上。她不准备讨饶,她恨这些大兵!此刻,她有些后悔了,她不该跑到这里来,不该来拖大闹回家,她应该去告诉他,让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这些狗东西害死了她们的父兄!害死了她们的姐妹!这帮王八蛋都不得好死!
  
  她听到了那个大兵的脚步声,看到了他那双穿布草鞋的大脚,看到了他紧绷的绑腿,继而,又看到了他挎在肩上的枪和手中带血的短刀。
  
  她等着他端起枪,等着他握着刀扑过来,她不怕死,她不讨饶,决不!
  
  肚子里那个新的,即将成熟的生命在躁动,她感到腹部一阵阵隐隐的疼痛,那个成熟的小生命似乎不愿死,他(她)在她腹中蠕动着、挣扎着、争取着生的权利。她哭了,她那迷惘而痛苦的眼里滚出了热乎乎的泪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她的耳根,滴到了身下的黑土地上。
  
  那大兵挎着枪,捏着刀,在愣愣地看着她,他嘴里咒骂着,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
  
  那大兵用脚踢了她一下:
  
  “起来!快起来!”
  
  她不起,她怕自己站不起来,遭这王八蛋的耻笑。她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端起枪。
  
  “娘卖屄,起来呀!”那大兵又踢了她一下,踢在她的腰上,踢得不重。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觉着事情似乎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机,这个……这个大兵似乎并不愿意杀死她。
  
  可她还是喊:
  
  “你……你杀……杀吧!”
  
  那大兵弯下腰,将她拉了起来,沉沉地叹了口气道:
  
  “起来吧,小娘儿们!我,我杀你干什么?娘卖屄!我家里也有怀了孩子的媳妇!你,快走吧,别在矿里呆了,快回家吧!”
  
  说毕,那大兵抛开她走了。
  
  一切都过去了。
  
  直到大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她才一步步向大洋马的尸体爬了过去……
  
  以主井、斜井井口为中心的第二道防线,实则是不成其为防线的。占矿窑民们仓促挖出的掩体沟壕不过半米深,周围又没有多少建筑物可供防守,胡贡爷带着窑民们一撤到第二道防线上,窑民们的阵脚马上就乱了。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将撤过来的人员布置好,就被迫和紧紧逼过来的大兵们接火交战了。
  
  大兵们没费多少劲,就攻破了第二道防线,突进了主井区。
  
  主井区附近的窑民们只得手持大刀、长矛、矿斧和大兵们进行白刃战。起初,他们还试图将突进来的大兵们赶出去,后来才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兵们已占据了除主井绞车房之外的一切制高点,整个主井区都被大兵们切割、包围了。
  
  直到这时候,胡贡爷和他手下的窑民们才痛苦地发现,他们被出卖了,被欺骗了!李四麻子、三县绅商、三县红枪会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盟友,他们是在利用他们的骚动,制造一个搞垮张贵新的借口!他们就是要用窑民们的鲜血证明张贵新的暴行,他们需要的不是窑民们的胜利,而是窑民们的鲜血!贡爷明白这一点之后,试图和张贵新谈判,以减少流血。然而,他派出的代表没走出主井区,就被狂暴的大兵击毙了。
  
  惟一的选择只有打下去!
  
  贡爷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末日感和沉重的责任感。贡爷突然觉着愧疚,觉着对不起这些憨厚而纯朴的窑民们。他将他们引进了面前的绝境,他对他们是负了债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偿清这笔重债!
  
  在炸塌了一角的绞车房里,在这主井区的最后一个据点里,贡爷蜘蛛网一般的老脸上挂着泪水、声音哽咽着向身边的百余名窑民们作了最后一次训示。
  
  贡爷说:
  
  “兄弟爷们,胡某我为了咱田家铺的地方、为了在脏气爆炸中死去的一千多名窑工、为了给咱这块土地争脸,领着大伙儿和大华公司,和张贵新这帮王八蛋干了一番,我不后悔,我觉着这值得!可我把事情闹大了,闹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死了这么多人!我心疼啊,我难受啊!我拖累了咱田家铺多少兄弟爷们啊,你们咒我、骂我,都行!可你们得记着,得向后人们说清楚,我胡德龙胡贡爷是他娘的一条硬铮铮的汉子,老爷子不吃邪的、不惧硬的;不服软、不低头;老爷子宁愿吃枪子直挺挺地倒下,也不能服软跪下!老爷子跪皇上,跪神灵,跪父母,跪祖宗,不跪乌龟王八蛋!今日里,咱们败了,咱们被人家卖了、被人家骗了,所以,咱们败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不能处处顺心,事事如意。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地英雄呵,可他也有过走麦城的时候!败了咱就认。事到如今,我胡某无话可说,我豁出性命拼了!我不拖累你们,你们能走的,走!能逃的,逃!能颠的,颠!能藏的,藏!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有败的时候,也还会有胜的时候!自然,如果有人还愿意跟我走到底,愿意和大兵们最后拼一场,咱们就一起杀出去,杀到大青山里,占山立寨,拉杆子、树旗子;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推翻中华民国,建立太平盛世!”
  
  贡爷慨慷而又激昂,白花花的胡须和干瘦的手臂一齐动着。
  
  “经过这次折腾,我胡某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老老实实做良民是不行的,咱们得拼、得斗、得造反!甭以为拉杆子是桩不光彩的事,他张贵新当年不也拉过杆子么?!关外的张大帅不也拉过杆子么?!你们看看,眼下人家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大青山里的张黑脸,不也要受编么?!受编之后,能不给个营长、团长的干干?!愿意干的,跟我杀出去!不愿干的,我刚才说了,通通散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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