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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2/2页)

多荒唐!多么荒唐呀!他竟要杀他!他竟要去杀这个忠义无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呢?人和人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备、互相报复呢?!人和人是应该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和睦相处的啊!
  
  他要爬过去!
  
  他要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田大闹!
  
  他一翻身从井沿的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越过了三具尸体,爬到了田大闹面前,将颤抖的手压到了田大闹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田大闹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当他的脑袋抵到大闹满是鲜血的胸前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那被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脸膛,紧紧地贴到田大闹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远的蓝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伙伴们中间。
  
  这是值得骄傲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战胜了一个男子汉所能战胜的一切。
  
  张贵新真切地看见了三骡子从斜井口的高坡上滚下来。开始他没注意,他以为是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三天之后,这黑暗的井坑里还能有活人爬出来。他听到了三骡子滚下高坡时发出的“扑腾腾”的声音时,只扬起脑袋看了一眼,继而,又用手摆弄着他的德式小手枪,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向省督军府禀报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
  
  身边的手枪队队长郑傻子却叫了起来:
  
  “张旅长,人,一个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扬起脸去看,这时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动着一个什么活物,他手中的枪不由得攥紧了,枪口直直地对着那一团被郑傻子称作“人”的黑东西。
  
  他从心里不承认这是人。他认定井下不应该再有人。他定住神认真地看,那个叫作“人”的东西浑身**着,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头凸突着,从头到脚沾满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块被人踢了一脚、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的黑炭。
  
  郑傻子和几个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他伸手将他们拦住了,手中的枪口再一次瞄准了“黑炭”微微扬起的脑袋。
  
  他想:只要这块黑炭站起来,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块黑炭没有爬起来,他向前挣了三五步,挣到那个刚刚被击毙的窑工身边就死掉了。
  
  他松了一口气,走到那块黑炭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边的两个大兵命令道:
  
  “抬起来,把他抬起来!”
  
  “张旅长,这……这是干什么?”
  
  “别废话,跟我走!”
  
  两个大兵互相对视了一下,抬起了三骡子的尸体,愣愣地看着张贵新。
  
  张贵新迈开脚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两个大兵也抬起尸体,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里去!”张贵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两个大兵顺从地抬着尸体往井口走。不料,刚凑到井口边上,他们就怪叫一声,扔下尸体扭头跑了回来。
  
  张贵新很吃惊:
  
  “嗯?怎么回事?”
  
  “人,又……又上……上来一个人!”
  
  竟然有这等事!
  
  张贵新提着枪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从两个叉开的、上粗下细的黄色肉柱当中,看见了那轮火爆爆的太阳:太阳像一团猛烈燃烧的不断滚动的炽白的火球,在那两个黄色肉柱之间跳动着,把两个肉柱也烧得红光四射。霎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像同时挨了枪击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顺着肉柱向上看时,眼前只是一片旋转的强光。他身子摇了摇,要往后倒。他拼命抓住身边的一根棚腿,才将身子稳住了。
  
  他站在阳光里。
  
  他的脚下侧卧着小兔子瘦猫一般的身体,他想弯下腰,把这个瘦小的身体抱起来,抱上井,可他试着弯了弯腰,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他倚着棚腿站了一会儿。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还得下窑,还得给他的儿女们当牲口,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来吸袋烟;然后,好好地吃一顿,不管是白芋叶、菜糊糊,还是什么猪食、狗食,他都能一气吃上八大碗。他还想睡觉,一气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讨回来!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着急。生命的缰绳,现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里,什么大火呀、爆炸呀、冒顶呀、片帮呀,全不复存在了,全变成了一种不值一提的记忆。他的力气还很足,他不像小兔子这么幼稚、这么傻,在最后的冲刺中,竟把生命的余火扑灭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会,他就能稳扎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样子了,太阳在这五六步开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着巷壁,又一点点向前挪。
  
  在挪步时,他的眼睛摆脱了强光的刺激,他渐渐搞清楚了:他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上粗下细的肉柱,是一个人的两条腿。这个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铁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滚动着一缕阳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伙……伙计!帮……帮个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动不动,也不答理。他马上想到:这人也许不是窑工,他穿着皮靴,而窑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认定这是公司矿警队的什么人。
  
  他又喊:
  
  “老……老总,来……来扶我一下!”
  
  那人还是不应。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还……还活着哩!”
  
  就在他喊完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只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着一枝乌黑油亮的小手枪。他吓呆了,转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转过身子的时候,那人手中的枪响了,一粒子弹穿过他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又湿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个身子向下滑动了约摸半尺,最后又昂起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张贵新将还在冒烟的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缓缓转过肥胖的身子,跨过三骡子的尸体,向前走了两步,对站在身旁的几个大兵道:
  
  “废物!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三具尸体都抬下去?!妈的,抬远一点,抬过下面那道铁栅门再扔!明白了么?”
  
  “明白了,旅长!”
  
  “快去吧,去吧!”张贵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两个大兵抬起三骡子的尸体,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几个大兵也把枪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们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尸体。
  
  看到这些大兵下到斜井里,张贵新用白手套揩着汗津津的手,向身边的军官和大兵们问道:
  
  “诸位,刚才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手枪队长郑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见了一个幸存者,旅长好枪法,一枪把他撂倒了!”
  
  张贵新定定地盯着郑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混账!没有幸存者!没有!井下的人都死绝了!窑民们是在借井下遇难者的名义要挟**、武装暴乱!搞到现在,这一点你他妈的都没弄明白么?”
  
  “是!是!旅长!我明……明白了!”郑傻子捂着脸,频频弯腰点头道。
  
  “马上给我向省督军府发电,电文如下:十万火急,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呈报,田镇骚乱,业已平定,占矿掠杀滋事之窑民匪徒已被我部尽数扫平。时下,矿区局势平静,民众安居乐业,田镇各界无不欢欣鼓舞……”
  
  口述完电文,张贵新又交代道:
  
  “就按着这个内容,给北京参众两院的委员老爷们、给农商部、给省实业厅,给李四麻子这个王八蛋也拍个电报去,让他们也安下心来,别他妈的再胡思乱想!”
  
  “是!”
  
  “马上把这五份电报发出去!”
  
  “是!”郑傻子敬了个礼,转身跑了。
  
  张贵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向面前这片废墟眺望着。他看到了暴乱窑民们开挖的那道用于作战的掩体沟壕,他以一个军人的眼光在心中对那条沟壕进行着评价。他认为那道沟壕是没有多少实战价值的,窑民毕竟是窑民,他们不懂得军事、不懂得战争,根本不会打仗。可这些窑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坚强不屈的精神,他们的犷悍和勇敢却不得不让他佩服!他想,这些倒卧在地下的人们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当兵,一个个都会是好样的!
  
  他有了些感动。
  
  他的眼角湿润了。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两腿一并,“啪”的一个笔直的立正,对着高坡下的废墟,对着二百余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楼,对着一个个躺着、卧着、跪着的死难者的尸体,对着这块犷悍而伟大的土地敬了一个**的军礼……
  
  这时,镇守使署的参谋跑了过来,站到高坡下,仰脸向他请示:
  
  “张镇守使,省实业厅李炳池先生问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封闭井口了!”
  
  他点了点沉重的脑袋,木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封!”
  
  “是!”那位参谋转过身,顿了一下脚,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着太阳,迎着带着阵阵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热风,踏着一具具尸体中间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楼。主井井楼还在冒烟。他想,这烟可能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地层下的大火未灭,烟也就不会断。他不知道现在封井是否还来得及?是否还能拯救这块丰厚的无限煤田?他不懂矿业。他能够对付暴乱的窑民,却对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对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们的事,他管不着。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们能控制住这地下的大火,能把这块丰厚的煤田为后人们保存下来!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一些,他才不会感到愧疚,他所进行的这场战争才有价值!直到如今,他还不认为他进行这场战争有什么错。战争不是他要打的,是**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铺的窑民们也无冤无仇,归根到底他也是为了田家铺的利益,为了这块土地千秋万代的利益,才被迫进行这场战争的。如果这场战争拯救下了这块煤田,他也就问心无愧了,也许这块土地上的子孙后代还会记住他光荣的名字。
  
  他还想起了用心险恶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战争。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北京城里那些将军、大帅、政治家们又在玩弄什么阴谋了。
  
  他置身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民国九年!这一年,整个中华民国都被一个又一个阴谋缠绕着,包围着!
  
  他挫败了李四麻子操纵窑民暴乱的阴谋,马上又得对付来自北京的阴谋了……
  
  他感到很困倦,很疲惫。他想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起来和面前这个浑噩的世界搏斗。
  
  他一步步地将他参与制造的这片血腥的坟场抛到了身后,白生生的太阳将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长长的,紧紧压在煤矸碴铺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带上了血腥的气味。四周很静,除了他和他身后几个大兵的脚步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嘈杂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强有力的心脏在一下下“扑扑”地跳动。
  
  “哇——哇——”
  
  突然,几声尖利的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破了面前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使这片布满死亡的坟场上响起了生命的声音。
  
  他一怔,举目四望,急切地寻找这声音。
  
  声音消失了,他什么也没找到,他认为这是错觉,遂转过脸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身后的部下们。
  
  一个部下怯怯地道:
  
  “好像……好像有个孩子在哭!”
  
  他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时候,那哭声又响了起来,真真切切,就在他身体左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们一起走了过去。
  
  两具窑民的尸体中间,一个年轻的、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躺在一摊血泊中剧烈地抽搐着身子。她的衣衫褴褛,整个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宽大的、已经撕破了的蓝底白花布裤子中,一个湿漉漉的黑脑袋在不停地扭动。
  
  一个新的生命已经诞生。
  
  诞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动。
  
  他吩咐一个部下去找医官。
  
  他一下子变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这濒临死亡的女人和这新生的孩子身边。他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他无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诞生的、血淋淋的场面。他没来由地想到,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扭动着**的身子,在一个女人的哭叫声中,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历史的制造者们,都是这样来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类世世代代、千百万年也摆脱不了和生命纠缠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恒的……
  
  他一下子觉着自己悟出了点什么。
  
  一只黄色带白点的蝴蝶在他脚下、在那新生儿的头上飞来飞去,仿佛在为这崭新的生命唱着一支无声的颂歌。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在那已昏过去的女人身上爬着,它急匆匆地爬过那女人的胸脯,在她小腹上绕了一个大弯子,又从她的腰际往新生儿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将它捏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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