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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智慧的鸿沟

4.智慧的鸿沟 (第1/2页)

虽然靳强老两口都已退休,早上起来仍像打仗。靳强负责做早饭,老伴儿如苹帮三十岁的傻儿子穿衣洗脸。逸壮还一个劲儿催促妈妈:“快点,快点,别迟到了!”老伴儿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别急别急,时间还早着哩。”
  
  两年前,老两口把傻儿子送到一个很小的做瓶盖的福利厂,不为挣钱,只为他精神上有点寄托。这步棋真灵,逸壮在厂里干得很投入很舒心,连星期日也闹着去厂里呢。
  
  三十年的孽债呀。
  
  三十年前夫妇俩少不更事。怀上逸壮五个月时,夫妻吵了一架,如苹冲到雨地里,挨了一场淋,发了几天的高烧,儿子的弱智肯定与此有关。为此两人终生抱愧,特别是如苹,一辈子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有时傻儿子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她也从未发过脾气。
  
  不过逸壮绝不是个坏孩子,平时他总是快快活活的,手脚勤快,知道孝敬父母疼爱弟弟。他偶尔的暴戾与性冲动有关。他早就进入青春期,有了对异性的冲动,但这个很正当的要求却无法得到满足。有时候,在街上或电视上见到那些衣着很“露”的女孩,他会短暂地失控。爹妈不得不给他服用氯丙嗪,服药的几天里他会蔫头蔫脑的,让人心疼。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老天是公平的,知道靳强夫妇吃的苦,特地给了一个神童作为补偿。逸飞今年才二十五岁,已经进了“乐之友”科学院和中科院,在国际上颇有名气了。邻家崔嫂不大懂人情世故,见到逸壮,总要为哥俩的天差地别大发感慨。开始老两口怕逸壮难过,紧赶着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岔;后来发现逸壮并无此念,反倒很乐意听别人夸弟弟,听得眉飞色舞的,这使当爹妈的又高兴又难过。
  
  招呼大壮吃饭时,靳强对老伴说,给小飞打个电话吧,好长时间没有他的电话了。他拨通电话,手机屏幕上闪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极有风度——其实她只是穿着睡衣,但她的眉眼间透着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上流社会的人。她从容地说:“是伯父伯母吧,逸飞出去买早点了,没带手机。有事吗?一会儿让逸飞把电话打回去。”靳强忙说没事,没事,这么多天没他的电话,爹妈记挂他,随便问一声。女子说:“他很好,就是太忙,忙着研究他的三阶真空理论。对了,我叫君兰,姓君,君子的君,兰花的兰。我是搞影视策划的,和逸飞认识两个月了。噢,那边坐着的是逸壮哥哥吧,代我向他问好啊。”
  
  挂了电话,靳强骂道:“小兔崽子,有了对象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弄得咱俩手忙脚乱的。人家君兰倒反客为主,说话的口气多家常。”
  
  如苹担心地说:“看样子她的年龄比小飞大,至少大三四岁。”
  
  “大几岁好,能管住他,咱们就少操心了。君兰这个名字我好像在报上见过,在京城有点儿名气。”
  
  这当儿逸壮停止了吃饭,一直歪着头专注地盯着屏幕。他疑惑地问:“这是小飞的媳妇?小飞的媳妇不是青云?”
  
  老两口赶紧打岔:“快吃饭快吃饭,该上班了。”
  
  逸壮骑自行车走了,靳强仍像过去一样,悄悄跟在后边做保镖,他一向是看着大壮进了工厂大门才回来。出了房门,碰见青云也去上班,她照旧甜甜地笑着,问一声“靳伯早”。靳强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里老大不落忍。她今年二十七岁,但迟迟不谈婚事,恐怕是不能忘情于小飞。靳家和崔家是老邻居,青云比小飞大两岁,打小就是个小姐姐,很知道疼弟弟。后来上学时小飞跳了两级,跟青云成了同班同学,关系更近了一层。小飞进到她的班级后,两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云是第一,小飞则在第二至第五名间跳动。靳强曾当着青云的面,督促小飞向她学习。青云惨然道:“靳伯,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个‘第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来的,小飞学得多轻松!篮球、足球、围棋、篆刻、乐器,样样他都会一手。好像从没见他用功,但功课又从没落到人后。靳伯,有时候我真嫉妒他,爹妈为啥不给我生个他那样的脑瓜呢?”
  
  那次谈话中她的“悲凉”给人印象很深,绝不像一个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十年后靳强还记得清清楚楚。也可能当时她就已经有了预感?在高三时,她的成绩突然垮了,不是慢慢下滑,而像是张得太紧的弓弦一下子崩断,再也不能恢复了。高考落榜后,大家都劝她复读一年,说你这次只是发挥失常嘛。但她已到了谈学习色变的地步,打死不再上学,连已经考上的中专也不上。后来她自作主张,到一家服装厂当了工人。
  
  青云长得小巧文静,懂礼数,心地善良。小飞一直喜欢她,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爱。如苹喜欢她,则是盼着她做靳家媳妇。不久前她还埋怨青云没把小飞抓住,那次青云又是惨然一笑,直率地说:“靳婶,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一直想抓住他,问题是能抓住吗?我俩不是一个层次的,我一直是仰着脸看他。我那时刻苦用功,其中就有这个念头在里边。但我竭尽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现在用得上那句老话:望尘莫及了。”
  
  送完逸壮回来,靳强坐沙发上愣了一会儿神,“如苹,我想你最好把君兰的事捅给青云。话说得委婉一些,但事儿一定得挑明。让她彻底断了想头,别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一辈子。”
  
  如苹认真地说:“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晚我就去。”
  
  晚上大壮回家,显得分外高兴,说今天干了一千个瓶盖,厂长表扬他,还骂别人“有头有脑的还赶不上一个傻哥儿”。老两口听得心中发苦,也担心他的同伴们会迁怒于他。但逸壮正在兴头上,爹妈只能把话咽到肚里。
  
  逸壮说,爸,国庆节放假还带我去柿子洞玩吧。靳强说行啊,你怎么会想到它?他傻笑道,昨天说起小飞的媳妇,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壮说的柿子洞是老家的一个无名溶洞,洞子极大极阔,一座山基本被水掏空了,成了一个大致为圆锥形的山洞。洞里阴暗潮湿,凉气沁人肌骨,崖壁上的水滴一滴滴地落下,叮咚有声。一束光线从山顶一个小孔射入,在黑暗中劈出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太阳升落,光柱也会缓缓地转动方向。洞外是满山的柿树,秋天,深绿色的柿叶中藏着一只只透亮的“红灯笼”。这是中国北方难得见到的大溶洞,因为山深路险,没有开发成景点,更为它保留了原始的静谧。
  
  两个儿子小的时候,靳强夫妇带他们回过一次老家,青云也去了。三个孩子在洞里玩得很开心,难怪二十年后逸壮还记得它。
  
  晚饭后青云来串门,似不经意地又问起小飞的情况。靳强夫妇不由得心中发苦,可怜的云儿,她对这桩婚事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她常有意无意地打听小飞,实际上还是不死心啊。这会儿大壮已经凑过来,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他比青云大三岁呢,但从小就跟着小飞喊“云姐姐”,大人也懒得纠正。青云很漂亮,皮肤白中透红,刚洗过的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穿着薄薄的圆领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壮看得略显脸红,但并没把手抽回去,仍然亲切地笑着,和逸壮拉着家常。多年来逸壮经常这样,老实说,自打逸壮有了性意识后,爹妈很担心傻儿子会对青云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但后来证明这是多虑。逸壮肯定喜欢青云的漂亮性感,但这种喜欢是纯洁的。甚至在他偶尔因***而变得暴戾时,青云的出现也常常是灭火的水而不是助燃的油。老两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在傻儿子的懵懂心灵中,青云已经固定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许他知道青云是“弟弟的媳妇”?青云肯定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管逸壮对她多亲热,她也能以平常心态处之,言谈举止真像一位姐姐。这正是如苹喜欢她的原因。
  
  夫妇俩使个眼色,准备把上午商定的事付诸实施,但逸壮抢先一步把事情搞砸了。他讨好地说:“云姐姐,今早打小飞电话时,接电话的是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再漂亮我也不喜欢。爸不喜欢她,妈也不喜欢。”
  
  青云的脸顿时变白了,扭过头勉强笑道:“靳叔靳婶,小飞是不是谈对象了?叫啥名字,是干什么的?”
  
  逸壮这一抢先,弄得老两口很理亏似的。靳强咕哝道:“那个小兔崽子,啥事也不告诉爹妈,我们是今早打电话才无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兰,好像是搞影视策划的,在京城有点儿小名气。”
  
  如苹看看青云,硬起心肠补充:“听君兰的口气,两人的关系差不多算定了。”
  
  青云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别忘了通知我。”
  
  老两口都在努力措辞,既要安慰她,还不能太露形迹,免得伤了青云的自尊。这时,傻儿子再次把事情搞砸了。他生怕青云不信似的,非常庄重地再次表白:“俺们真的不喜欢她,俺和爹妈都喜欢你当小飞媳妇。”
  
  这下青云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想说句掩饰的话,但嗓子哽咽着没说出一个字,捂着脸扭头跑了。
  
  老两口也是嗓中发哽,但想想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从小飞进了科学院后,这个结局也就基本定了。并非因为地位、金钱这类世俗因素,而是因为两人的智力学识不是一个层级,硬捏到一块儿不会幸福的。正像逸壮和青云在智力上也不属一个层次,尽管老两口很喜欢青云,但从不敢梦想她成为逸壮的媳妇。
  
  傻儿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蔫头蔫脑的,声音怯怯地问:“爸,是不是我惹云姐姐生气了?”当爹的长叹一声,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给他,可惜他肯定不会理解的。因为上帝的偶尔疏忽,他将一辈子禁锢在懵懂之中,永远只能以五岁幼童的心智去理解这个高于他的世界。好在他本人并不会感觉到这种痛苦。人有智慧忧患始,他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也就不知道弱智的痛苦。但如果是一个正常人突然跌落到他的层次呢?
  
  其实也不光是大壮啊,就拿靳强自己来说,和小飞就不属于一个层次。他曾问过儿子的研究课题,但儿子的回答他基本听不懂。什么时间粒子,什么在不可分割的时间粒子中插入事件,就像是说外星话。有时靳强不免遐想:当爱因斯坦、麦克斯韦、霍金、楚天乐、泡利和小飞这类天才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游时,他们会不会对我这样的“普通人”心生怜悯,就像我对大壮那样?
  
  基督徒说人类是上帝造的,但这个创造者相当不负责任,技艺相当粗疏。祂造出了极少数天才、大多数庸才,还有相当一部分白痴。为什么祂就不能认真一点,使人人都是天才呢?不过,也许这正是祂老人家的大智慧?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琼浆,天物不可暴殄,不能平均地普洒众生。智力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甚至可以说是分成了不同的物种。这才是世间最深刻的不平等啊。靳强摇摇头,叹息着想。
  
  按照惯例,家里如果想给小飞打电话,一般是事先用短信通知,等他闲暇时回电。因为他的思考是不分上下班的,不一定什么时候进入状态,家人都尽量避免在他“在状态”时打扰他。但这次老两口发了几次短信,那边也没打来电话。一直到五天后,小飞才把电话打来。
  
  靳强说:“小兔崽子,这几天跑哪儿了?是不是因为君兰的事故意躲我们?”
  
  小飞笑嘻嘻地说:“哪儿能啊,那不正是你们每天催我完成的任务嘛。不过这几天我不在家,去参加‘乐之友’和联合国召开的一次智囊会,有关‘睡美人计划’的。”
  
  如苹埋怨他,有了对象也不告诉父母。小飞说,也就两个月前才认识的,再说,君兰把什么都对你们说了嘛。
  
  靳强说:“我和你妈把君兰的事告诉青云了,免得耽误了她。我们觉得,她一直不谈对象,是心里还放不下你。”
  
  小飞沉默片刻,叹息道:“你们做得对,这样对她好。你们知道,我一直是拿她当姐姐的。我们俩……”
  
  当爹的打断他:“你不用解释,我们理解。好在这一页已经掀过去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你把君兰的情况再详细说说……”
  
  他突然愣住,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常。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像是脑髓被极快地晃了一下,不,更像脑髓有了暴烈的膨胀,胀得太猛,把所有神经元都扯断了,造成了片刻的意识空白。这个瞬间的空白很快就过去了,脑细胞缓慢地归位。但它绝不是错觉,因为老伴儿此刻也在发愣,脸色苍白,看来她同样感觉到了这一波晃动。屏幕中小飞的表情也突然定格,呆愣愣地直视着这边。“地震?”老两口同时反应道,但显然不是。屋里的东西平静如常,屋角的风铃静静地悬垂在那里。
  
  他们都觉得大脑发木,有点儿恶心。这些感觉不算严重,慢慢地变淡了。窗外有火光和爆鸣声,有惊叫声。因为大脑发木,这些场景似乎距他们很遥远,像是电影的慢镜头,很久他们才意识到,那是两辆或更多空中自行车发生了碰撞,从高空中坠落下来。不过比起窗外的事故,他们更担心的是小飞的表情。他仍在发愣,面色十分苍白,口中喃喃地说:“天哪……”
  
  靳强担心地问:“小飞你怎么啦?我和你妈刚才有点儿晕,已经过去了。你是不是还在发晕?”
  
  小飞已经从片刻的惊愕中走出来,“爸妈你们别担心,我也晕了一下,已经过去了。”
  
  “这是咋回事?好像不是地震。”
  
  小飞很快地说:“肯定不是地震,但究竟是什么我一时说不准。我得好好想一想。爸妈,以后一段时间我可能很忙,也许顾不上和家里联系。你们多保重,替我问候大壮哥和青云姐。再见。”
  
  说罢,他匆匆挂断电话。
  
  靳逸飞刚挂断家里的电话,君兰的电话打来了:“小飞,我刚刚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小飞打断她:“我马上要出门,你立即回来一趟吧,帮我准备衣服。你这会儿还晕吗?开车行不行?”
  
  虽然这个要求有点儿突兀,但君兰没有犹豫,“好,我立即回来。已经不晕了,开车没问题。”
  
  她停下手头的工作,开车返回,一路上猜度着小飞出门要到哪儿去。依她的直觉,小飞的突然出门肯定和刚才的眩晕有关。到了住的小区,她瞥见天上一架“小蜜蜂”也正好赶到这儿,它盘旋一圈,降落在她家所在的大楼楼顶。进门后,君兰见小飞坐在书房里,正忙于在电脑前计算,屏幕上闪着一帧帧的数据流和奇怪的图形。他的手机夹在左肩,不停地询问着什么。听见君兰进门,他回过头简单地交代一声:“给我准备换洗衣服,按半年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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