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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十四章 山中不知处,飞龙折角还(二)

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十四章 山中不知处,飞龙折角还(二) (第2/2页)

“更古早的时候,还有一位燕地首领也亲手做过草木龙,只不过他用的木是敌人的盾牌、他用的草是敌人的头发,那龙头在颔山北麓、那龙尾在项水南口,龙背上的火从日落烧到天明,晨光从东方破出时,背光的人影好似齐天高,一刀斩下,刀锋西向,一道影穿透中原。”
  
  说到这些,吕师傅便会像说书先生一样摇头晃脑,老二还记得他用凿子敲一下锯条,与说书人的惊堂木如出一辙。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帝国控制下的蓟湖两路,都是大逆不道的禁忌、是毁谤天子的欺君之罪。虽在燕地,什么火烧草木龙、什么斩双角四须,陈翦雪这个年纪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吕师傅告诉他“斩龙角”在帝国的禁制、告诉他颔项以东的燕人曾是多么骄傲,陈翦雪感受到的不是国仇家恨,毕竟他生下来就是帝国的子民;他只是更向往东方的轩陈了,那是一种少年的叛逆,好像往东、好像在那个国度,他就能得到自由。
  
  ……
  
  订制的草木龙又做了十多日,吕师傅只负责木骨架,晚上做,一到白天便拆散了藏在废木料里。拆开的木龙不过是些令人不明所以的木片,等到吕师傅完工,就算那神秘的客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提走这些木片,也不会叫人察出半点疑窦。
  
  老二只是很好奇,订制不说,到底是谁胆敢在帝国境内斩这草木龙,就算他敢斩,又有人敢看吗?
  
  世事无常,他没有机会知道问题的答案了。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吕师傅将做好部分的木骨架拼起来,手拿着油灯,带老二从一头看到另一头——
  
  两丈八尺的草木龙做好了一丈五尺,那龙无头无肉无前足,只像是一头怪虫。
  
  吕师傅从褡裢里拿出一袋银子,掂在手上,“这是剩下的工费,客人今早一并给我了,”他的脸上没有银两到手的喜悦、只有遗憾,“加上先前的定金,一共是八十两。他说钱给我,草木龙不用做了。”
  
  吕师傅不知道客人为什么中途放弃,老二更不知道。大约是暴富了,想做些大胆的事情找找刺激,吕师傅和陈老二这样的穷人不懂得富人家的想法,但怯懦恐惧总是共通的,所以至于客人放弃草木龙的缘由,他们多少能理解。
  
  只是可惜了这做到一半的木骨架,吕师傅让老二把它们收拾收拾、提去李铁匠那儿当柴火烧了。他说,草木龙做好了没人斩,便不如不做;斩了没人看,便不如不斩。
  
  但老二的心中总是不舍得,所以他表面承了吕师傅,将拆散的木片与废木料一起,装了满满两麻袋,却不是提去铁匠铺,而是向西绕了两里路,堆进自己借住的寮舍里。他想着索性将就这一丈五尺的龙身,雕个小一号的龙头,再补上两只前爪,由自己去做完这条草木龙。
  
  再往后,是老二回山里的日子。他搭上进山的牛车,不到家门、只到东十里就下了。那里有一间宽敞带后院的房屋,只有父子俩住在里面;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拼命三郎,自家农活之外,凡有空闲,就算只付他五六文力钱,也是二话不说扛着锄头便去帮忙。
  
  这家的儿子名叫王灌生,白白胖胖、圆不溜秋,跟个轮子似的,同龄的孩子便都叫他王轮儿。小时候在镇上的私塾念书,一班孩子里就属他和陈老二最白,一胖一瘦,在一众黝黑的大地子孙里格外显眼。
  
  王轮儿八岁那年,他的娘亲难产去了、大的小的都没保住。在那之前,王轮儿的父亲还不是现在这般模样——虽说也是跟头才配过种的公牛似的、好像有浑身的力气没处挥洒,却总是有累的时候;而每到这时候,就要靠轮儿妈那双被血肉撑得红亮的厚手出马,回棚的蛮牛卸了浑身的劲儿,堆在炕角好似是一座小山,农妇那双并不灵巧的手捏在上面,公牛变回了犊子、小山垮成泥堆,再过一会儿,如雷的鼾声便会从那面总是洁净鲜亮、与老旧败色的房屋格格不入的帘子后传出来,吵得王轮儿彻夜难眠。
  
  没有了那双能祛除疲劳的厚实手掌,公牛便好像永远也不会疲劳了,他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却永远不喘一口大气、永远不耷拉一下肩膀,好像这仍是一眼取之不竭的深井,哪怕苔藓爬满了它、哪怕向下已经望不见倒影,但只要你仍愿放下木桶,提起来时,便一定有满满一桶井水。
  
  王轮儿从八岁长到十五岁,公牛从种牛变成了老牛、仍在一刻不停地耕着地,一斤斤肉好像从他的手臂上、大腿上、腰上、背上,全都贴到了王轮儿的肚子上。
  
  就连陈二白这个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外人都看出轮儿爹积年累月的沉疴,王轮儿这个笑脸胖子却看不出、或者说跟看不出似的,尽情享受着父亲整日不归家的便利,把六十方出头的家宅变成了朋党聚首的会场、留给带月荷锄归的轮儿爹一地狼藉。
  
  老二虽然在心里鄙夷王轮儿不懂事、不体贴、甚至是不孝顺,行动上却从未弃置过这片无人照管的宝地。比如这个时候。
  
  牛车慢悠悠地摇进东十里的地界,太阳还没有落下山来,层林中的颔山道正在归于寂静,炊烟就要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冒出来,有了一天的辛劳,晚饭会变得可口、讲过无数遍的无聊谈资也会被重新咀嚼出笑意。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离轮儿爹停下锄头回家还有一两个时辰。
  
  老二从牛车上灵巧地跳下,像鱼儿跃进水里。
  
  “李伯,停一下!”
  
  他跟着牛车小跑着,不用费力就能跟上。
  
  “好嘞,好嘞。”赶车的老翁应着,一只嶙峋的老手却像听不懂话似的,又甩出一鞭。
  
  老黄牛的蹄子慢下来——虽然它本来就不快;老二小跑着,一只手扶在他的两个大麻袋上。牛车还没有最后停下,老二别过身,一手抓一个麻袋口,腰上发力,一哼声便将两个大麻袋提到了地上。
  
  “谢了,李伯。”老二把一手的麻袋扛到肩上、另一手依旧提着,拧过头向赶车的老翁道谢。
  
  “王轮儿,出来!”他走出两步,冲着那宽敞带后院的屋子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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