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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十五章 山中不知处,飞龙折角还(三)

第一卷 东有客星来 第十五章 山中不知处,飞龙折角还(三) (第1/2页)

“王轮儿,出来!”陈裁冰一双手撑着膝盖,小嘴还在不停地喘着气,呼——咻——,呼——咻——,气势十足地喊完这句,喘息又急促了些。
  
  经过闹市时,裁冰看见那位什么什么老爷已经快要向西骑出歇亭,所以她加快了步伐,先是一步三回头地快步走着,终于回头也望不见老爷的马队时,她的两条小腿腾了起来,一路跑到王轮儿家门口。
  
  “什么轮儿、轮儿,你是我谁啊,嗓门儿还恁大,”房门推开,一个圆溜溜的胖小子从屋里走出来,他家的门做得大,容下个他还有许多富余。
  
  “没大没小,真跟你哥是一个妈生的。”
  
  ……
  
  咳!咳咳!
  
  阳光从窗外投进来,飞舞的灰尘闪闪亮亮。
  
  陈翦雪撤了自己的床单,光脚站在裸露的棕垫上,将床单抻直抖直。
  
  接着他翻开棕垫,从底下的床格子里掏出一件又一件的宝贝,小心翼翼地裹进床单里。
  
  无论是从书院先生的循循善诱、还是从吕师傅的危言耸听,不管欺君大罪到底有多大,它在老二心中都只大不小。在他自己的想象里,为了那颗断角的龙头,帝国的官兵将歇亭乃至整个颔阴县都翻个底朝天也在所不惜。西八十里长家二儿子的床底?不安全。
  
  几个月前,陈翦雪将吕师傅不要了的半条多木龙身子拆散了装进两口大麻袋,回家路上顺手提进了王轮儿家里。轮儿爹不管事,每天都把儿子做的饭带到地里吃,家只是他洗漱睡觉的地方。所以老二可以整日往王轮儿家里跑,专心雕刻起来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不到两月,一颗龙头和两只前爪便在陈翦雪的手下诞生了,或者说,一条龙在他的手下诞生了——一丈五尺长的活节身子,四只爪、一颗头,完完整整,因为少了稻草的填充,显得有些瘦弱。
  
  一个多月前的赠鱼节,镇上送完天女后,老二带着妹妹来到王轮儿的家里,向她展示这条加上头有近两丈长的彩漆草木龙。那漆是王轮儿上的,他在这方面别有天赋,龙头上两点青睛、好似活过来一般。陈翦雪偶尔会想,以后自己去安邻城闯名声,是不是该带上他。
  
  王轮儿从灶房拿来三把火钳,自己拿两把、剩下一把递给陈翦雪。老二又把手上的火钳递给妹妹,自己则去取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柴刀——那刀从前是轮儿爹用的,后来不知是谁起了送柴火当谢礼的头、几捆柴便能换轮儿爹一下午的帮工,他家的柴便再也用不完了。
  
  老二让妹妹钳住草木龙的尾,他特意拔去了那部分的稻草,等会儿点了火,那一小段也是烧不起来的。
  
  另一边王轮儿的两把隔火长钳则是一把叉在草木龙的中段、一把叉在头颈。一切准备就绪,老二一声口令,另两人应声举起草木龙——王轮儿一只手举一把火钳,依旧稳如泰山;裁冰两只手举一把火钳,细手臂已经在微微抖着。
  
  “看好了!”
  
  老二将柴刀夹到腋下,从腰间掏出一对火石,对着草木龙的背脊“嚓”的一下,火焰霎时从一头窜到另一头,火舌舔舐-着,跳动的好像是龙的背脊,它活了过来。
  
  裁冰浑身一抖,合举着的双手松开一下、慌乱中又稳住,火焰沿着龙的背脊袭来、到她面前止住了。
  
  “别怕。”
  
  听到二哥的安慰,裁冰带着疑惑点点头,咽了一口唾沫,细细的脖子上一提、又一松。
  
  “王轮儿,动起来!”老二将柴刀从腋下取出,双手握着,蓄势待发、跃跃欲试。
  
  胖小子得令挥舞起火钳,钳住龙尾的裁冰却没有力气多动,于是那草木龙便跟条被钉住尾巴的黄鳝似的,只有前半身扭动起来。
  
  老二的嘴边扬起一笑,向旁迈开一步,一端用牙咬着,将半尺红绫缠上左手大臂,因为有妹妹看着,所以他没有像吕师傅描述中那样脱掉上衣。
  
  “喝!”
  
  他一声喊,将柴刀端平,迎着火光,那刀刃有别样的凌厉。
  
  “放马过来。”他沉声道。
  
  王轮儿得令一甩龙头,带起半条龙身,像鞭子一样砸来。
  
  只见那口柴刀在老二的腕上翻转,映着飞萤一般的火光,舞出朵朵红花。
  
  咔!
  
  舞动中出其不意的一刀,一刀便劈上龙角。龙形的木头也是木头,在柴刀下便与柴火无异,一只角应声掉落。
  
  老二收回架势,柴刀在头侧竖举着,横着又一步迈进。
  
  断角的龙不甘示弱,一卷身边围了过来,将英勇的斩龙将圈套在蜷曲的龙身中。
  
  龙背上的火焰跳动着,随着龙身也围成一个圈;在二哥的眼里,有同样跳动着的火焰,裁冰望着那双眼睛,坚定又小心翼翼,就像他背地里练了几十几百次、却才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变那个蹩脚的戏法时一样。
  
  裁冰看着这双眼睛,又透过这双眼睛看着火龙舞动,看着二哥手起刀落;又一条龙须、又一条龙须、又一支龙角……火龙终于不再威风,它在二哥的手底下变得残破、变得气喘吁吁、变得伤痕累累,背上的火焰也黯淡了许多、不复当年神采。
  
  渐渐的,龙的背上已经看不见火焰了,它稻草制的毛发尽数烧却,火光蛰伏在它木制的脊骨里,在那里面,还有一条草制的龙筋、将整条身体串连起来。
  
  汗水从陈翦雪的额上一颗颗滑落,在他被熏得脏污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全身被火烤得发热——或许也运动得发热,前襟、后背、甚至是裤裆,都已湿作一片。他双手高举着那把柴刀,就要去完成最后的工作。他双目微闭,心中竟有些神圣的使命感、有些大义凛然、有些慷慨悲壮。
  
  唰!
  
  一刀挥下,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那龙也似发出最后一击似的,龙头迎着刀锋猛然抬起。
  
  咔!
  
  一刀狠狠地嵌进木龙的脖子里,一刀未能两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龙身却散落了,那一条草龙筋被烧断,木片落到地上,间杂着还有爆裂的声响。
  
  只有那一段头颈还嵌在陈翦雪的刀上,头连着颈,再往后却没了身体,就这么悬在空中。
  
  时间停住一瞬,老二和王轮儿几乎同时长吸一口气,老二松开了柴刀、王轮儿松开两把火钳,又同时向后坐到地上,将这口气呼了出来。
  
  噗——
  
  看着眼前两个大汗淋漓的少年,裁冰捂着嘴,不禁笑出了声。她突然发现,二哥也有了一丝别的男孩儿身上的傻气——不过只有一丝丝,一丝丝、可以称作帅气的傻气。
  
  短短一截龙尾还在她手中举着,没了龙身的重量,裁冰甚至能用火钳夹着它挥舞。
  
  她也扔掉了手中的钳子,与两个傻小子一起,坐到地上。
  
  ……
  
  想到家人的安危,老二有一些自责——但并不多;他只是用木头雕了一条龙、只是在木龙身上塞了稻草、只是点燃了它、只是斩了它两角四须、只是断了它一颗头,这样的事情本不该收到惩罚吧。他只是害怕着罪责,却不觉得自己做了有罪的事,就像他雕那龙头、斩那龙角时的心中所感那样,他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事,最多最多有那么一丝丝、就那么一丝丝隐秘的快感。
  
  说到底,他只是不觉得自己会被抓到罢了。这是艺术家和革命家的区别。
  
  眼下他背着床单做的包裹,里面装满了自己的罪证。他打算去镇上避避风头,把裁冰和王轮儿也带上,避免他们走漏风声。
  
  他还有话要问那个整天笑嘻嘻的胖子,那一颗完成使命的龙头,本因和它的身体一起,在王家的炉灶底发挥余热,最后一起化作灰烬,如何会落到县里官兵的手上?
  
  老二挎着包裹,选择从林子里穿过去。收拾东西并没有花他太多时间,而妹妹还要去东十里找王轮儿,所以老二走得不算快,想着到了东街口不用等候另两人太久。
  
  林子里的氛围有些怪异,四面八方都传来树叶抖动的簌簌声响。老二向左右都偏了偏头,脸上并未感受到风吹,好像颤动的不是树,而是它们扎根的大地。
  
  七百里颔山道,古时通夷夏,今时也是接通蓟湖粮仓与帝国本土的交通要道,少说有路面清扫、林木整治等杂务要人来做,往多、往大了说还有管理车马行人、山林居客的需要。
  
  所以帝国在山道中每十里设一长,十里长就从山民中委任;山道的大部分是无人定居的林地和山路,十里一长也就足够。
  
  但位于山道中部的歇亭镇是个例外,从东到西,这片坝子总共也不到十里,却有不下五百人定居,总不能让十里长和镇长管着同一片地方;所以在颔山道中,唯有歇亭这片,以一里为十里,弹丸之地竟有足足九个十里长。
  
  这样密集的分段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给赶路的人以安全感——不是指有人照管的安全感,而是自己的努力得到验证的安全感。比方说现在,老二走的是林子里的小路、心中又挂着迫近的危机,没有了十里长门前的长旌作标记,便总是灭不掉那没道理的自我猜疑——我走了多远?怎么还没到?
  
  走过这走过千百次的路本不该有如此感受,老二对这样的自己有些气恼,又添了许多烦躁。
  
  终于,他拨开一条挡路的松枝,歇亭的街市在眼前展开来。
  
  烦躁消去了,便只余下提心吊胆。
  
  ……
  
  歇亭镇的闹市是围着一座敞顶的戏台开散去的。说敞顶不说露天,是因为这戏台的四方都装模做样地立了柱子,好像这戏台与城里的正统货相比,也只缺了个顶盖而已。
  
  围绕着这座过分缺乏雕饰的戏台,人群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一个湿了裤裆的中年男人跪在戏台中央,被衙役按着脑袋;巡检大人站在柱子的阴影里,双手抱在胸前,像在等待什么;剩下的衙役则站在戏台下面,间距拉得有些大,勉强能将戏台围住。
  
  老二吃力地钻进人群,所幸他个子算高,不用挤近多少,便能望见戏台上的情形了。
  
  他虚起眼睛,戏台上模糊的人影变得清晰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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